陸行阙深深地看着兒子,似乎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過了很久才開口,彼時聲音竟有些哽咽:“我不知道,辰遠……我不知道。”他說:“我年輕的時候——還像你一樣大的時候,陛下非常認可我的才能與戰術,或許是建功心切,我也就毅然攬下了攻克邊地這個重擔,我當時是真的相信,戰争能給人民帶來穩定的生活的……”
陸行阙對着無盡的雪地遙遙一指,溫聲對陸天眠說:“我們已經到了克拉瑪依。你小子眼睛毒,這的确是我們中轉的第一站,也是西域都護府所在。從前的西域都護是平王李璟恒,李璟恒戰死,皇帝就理應地讓他大兒子李晟襲爵封了安西侯。但這個李晟卻是個外強中幹的,沒學到他爹一分——被皇帝外室趙家養廢了。好在皇帝不虧着他銀子花,而且克拉瑪依上下抄着塔城與伊甯,也相對安穩。李晟也就在這裡心安理得地混。明兒我們還要去會他,借他的地歇歇馬、拿點糧票,好趕路去庫爾勒。等過了若羌,就到河西六部了。那又是不同的風光。”
聽完陸行阙的話,陸天眠不禁皺眉:“趙家雖不至于權勢滔天,但也是位高權重。一個丞相還不夠,趙家又出了一位将軍、一位皇後。趙庭軒本就捏着伊甯,再把李晟交給趙家,不就又給趙家送去個質子,克拉瑪依也姓趙了。皇帝這麼做不就是自縛手腳麼?”
陸行阙搖搖頭:“對于皇帝來說,很多事不過是不得已為之罷了。況且這不還有陸家、還有河西六部嗎?辰遠,你還是不明白……”
陸天眠笑了:“說的是。我的确是不大懂政治上的事。”
“河西六部:敦煌、嘉峪關、張掖、武威、蘭州、天水,不僅是對外通商、他國來朝的必經之路,更是因其地勢獨特,易守難攻成為我燕國守備的命脈。皇帝雖然把伊甯與克拉瑪依拱手送了趙家,但河西六部卻是咬着牙誰也沒松口。河西六部架着,皇帝就算把阿克蘇也劃給趙家,他們照舊翻不出什麼大浪。”
“可西域不是棄子。”陸天眠擺擺手道:“若波斯再進犯,必定領兵攻怛邏斯處,那塔城便是第一關。接下來如果伊甯與克拉瑪依守不住,那河西六部就危險了。”
“老子還在朝堂中頂着這麼大一頂烏紗帽、姑姑也在後宮之主的位置,皇帝給了他們趙家好大的臉,還有我們塔城為他做前鋒,他趙庭軒不敢守不住。”
陸天眠思考片刻才說:“文臣興國、武将安邦。就算皇帝一分薄面也不賣他,這也是他該的。”
陸行阙笑着看向他的兒子,而後惋惜地搖了搖頭,說:“可惜了。你未免太低估皇帝的手段。他趙庭軒就不是武将。他和你爹一個路數的——他本來是個文臣。”
皇帝這招陰。陸天眠想:這樣一來,趙家相當于白送了兩個質子。畢竟這兒天高水長,一旦出了京,趙家的手便是再長也伸不到伊甯。他說:“看來趙庭軒是塊硬骨頭。”
“文臣武将都是虛名罷了。”陸行阙回答說:“這從洛陽到西域是一關。一旦踏上這條路,便是不歸——這一路上碎石野水會讓你明白自己是奔着死去的。何妨你骨頭再硬,這半年的路也能把它給颠軟了。……但若是過了這關,日後便不再有什麼難關了。任你幾年除打仗之外再也無事可做,除戰友之外身旁再無他人,那将士必然磨合、戰術必然精進、體質也能練出來。”
“趙家也真舍得啊。”陸天眠喟歎道。
“趙庭軒出息,趙家算是賭了一盤好旗。”陸行阙拍拍兒子的肩,說:“陸辰遠,聽着。沒有什麼比苦痛能讓人成長的更快。隻有切身的苦過痛過,躬身入局,才能挺膺。”
“我明白了。”陸天眠低着頭,心似被扯得麻麻的。
“辰遠,”父親很快回複了平靜,“我們沒有回頭的路了。”他說着,聲音竟帶上些哽咽。
陸天眠識趣地沒有再出聲,默默站在父親身側。
過一會,他終于開口:“走吧,走吧,我們也睡吧。”陸天眠拍了拍他父親的後背,陸行阙的憂傷淹沒在風聲裡,漸漸地聽不見了。
次日,一行人又施施然地在雪地中繼續前進,幾乎所有人又帶上欣喜與期待,過不了幾月,這一行隊伍就會出現在洛陽,接受着人民的景仰歡迎——當然還有至高無上的君主的獎賞,與漫長的能夠讓他們得到真正修整的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