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沒有花開了,大雪茫茫,到處都是白。
浩浩蕩蕩的一行人,走在茫茫的天地,——最前面兩人是一對父子,父親是将軍,子承父業,兒子也要是将軍。将軍名為陸行阙,他的兒子叫陸天眠。
陸行阙是昆山人,他的妻子是塔城人,勇敢、美麗,還為陸行阙留下了一個孩子。她名為阿依慕,是塔城本地話中“月”的意思。而如今,阿依慕的确成為了高懸于天的月亮——她早已戰死,鮮血就像石榴花一樣在戰場灑下一片火熱的紅,而她唯一向她親愛的丈夫許過的心願,是離開塔城,去他的故鄉昆山看一看。于是陸行阙在一首寫于江南的、溫柔小意又十分憂傷的詩:“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從中取了兩個字,組成了似乎與這首詩風格毫不相幹的名字,送給了他唯一的孩子。
也許是陸行阙出身江南的緣故,他與将軍慣常的勇猛剛強的氣派不同,反而很秀颀,将軍的威嚴交織着江南的溫雅。雖名為陸行阙,也好似天生沒有行于宮阙的命數,反而帶兵打仗,戎馬了大半生;他的兒子很年輕,既繼承了自己的,似乎籠罩着煙雨般迷蒙溫潤的氣質;五官卻又很硬朗,筆挺的身段、深邃的眉眼,有如野草一樣的旺盛的生命力,這與他西域的母親阿依慕十分相似。
陸天眠此時騎馬并行于陸行阙身側,面容平靜。他還尚無爵位,但是從小和父親在馬上厮殺的經曆,使他的眉目間有着将軍特有的利落與堅定。大雪拖住了隊伍的腳步,他們行進得非常慢,這樣惡劣的天氣,連馬也沒辦法跑起來。但大雪卻沒有沖淡他們的喜悅、和期待:他們的目标非常清晰,不久的将來,他們會回到都城洛陽。作為打了勝仗的隊伍,為首的兩人肯定會接受封賞,而其他的——參與這些戰役并有幸活着回來的戰士們——至少可以在都城落戶——那些厭倦了将自己的頭懸在刀劍上的戰士,總算可以安家置業;而仍然對戰場抱有熱忱的,應該也能做個小官。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想着。
一路上,風被迫使他們的嘴巴閉上,很少有人說多餘的話。但是這些施施而行的身影,竟也将冷漠的大地感染的活潑起來。
“陸将軍,這天氣真是冷得很。”一名戰士終于耐不住寂寞,快步趕到前面,抖了抖腿說。
“洛陽會有這麼大的雪嗎?”他掩蓋不住好奇,探頭繼續問。
後面一位年紀稍大、穿着同樣制服的戰士,将他扯了回來,同時打斷了他的問話:“去了不就知道了,在這兒問東問西,一點禮貌沒有!”他扯着小戰士繼續說教:“真是的,平常怎麼帶的你,竟然敢直接冒上去找将軍去了,真是的……”
陸天眠轉頭笑笑,沒有怪罪這位年輕戰士的禮數不周,“塔城年年都這麼下雪,你還沒有習慣?”
“不是不是……今年不一樣嘛。”年輕的戰士撓了撓頭,抱歉地說。
陸天眠心裡釋然:每位将士或多或少對洛陽之路抱有期待,他是怪這連天的大雪擋了他去洛陽的路了。如此如此,他想。
轉身,陸天眠幾乎毫不費力地拉住了緩慢的馬,他仰頭對他的父親朗聲道:“舟車勞頓,大雪連天,老陸,我看旁邊有塊平地,我們大家夥掃掃雪,今天就在這裡休息得了!”
陸行阙狠狠瞪了陸天眠一眼,用隻有他們父子之間能聽到的聲音說:“你這小子!這是軍隊!軍隊!說了多少次不要叫我老陸了!”他說着,陸天眠卻假裝沒聽見,拉着缰繩快步往平地走去,因此陸行阙隻得拉着馬跟上他的兒子,“都有,傳我的命令,準備掃雪、修整!”
“天還沒黑呢,怎麼就休息了,”年輕的戰士不解道:“這正是趕路的好時機呐。”他轉頭向後面冗長的隊伍望去,大家都三三兩兩地組隊掃雪休息,他也活動了一下手腕,準備安營紮寨。忽地,他看見陸天眠從他身邊閃過去,他猛擡頭,感覺到這位小将軍似乎在看他——被飄雪擋着的、朦胧的臉上似乎在笑,還有點狡黠。
眼見着陸天眠又搭上了他父親的肩,呵呵地鑽進帳篷裡去,年輕的戰士揉了揉眼睛,不再想了。他大聲呼喚着今晚的舍友,他們快速搭好帳篷,一起鑽進去取暖。等天完全黑下來,他們就去火爐旁邊取點糧食來填飽肚子。
風呼呼地在外面吹,快把帳篷掀翻了,好在戰士們多年的露宿經驗,使他們懂得如何将自己的帳篷紮的非常結實。又過去了一天,離洛陽還有多遠呢?這也許隻有陸将軍知道吧。年輕的戰士想。不一會兒,他們都睡了。
陸天眠和陸行阙卻難得睡不着,他們倆把大衣裹緊了些,幽幽探出帳篷,并身站在這要命的風雪之間。“這雪真是厲害,”陸天眠長長歎了口氣:“戰壕、坑洞、燒焦的屍體、餓死的難民……大雪一蓋,什麼都看不見了。”
“辰遠,這還是你第一次出塔城吧。”陸行阙笑了笑,沒接兒子的話,自顧自地說:“等你離開塔城,你一定會懷念這裡的。可惜你還沒見過:在你還未出生的時候,這裡的天那麼藍、空氣那麼清新、就連行走的牛羊,勞動的人民都十分可愛。”……父親懷念的清朗的塔城,也許是和母親相識時的場景吧,陸天眠想。
——從他出生起,連綿的戰争已經徹底将塔城夷為一片廢墟之境,天地要麼是灰蒙蒙的,要麼是白茫茫的。牧草被燒完,早就沒有什麼牛羊了,有勞動能力的人民,大多被充軍;行動能力稍弱一點的,隻要能砍柴做飯的,也都被收編了。懷念麼……會嗎。陸天眠想:也許會吧。
“老陸,”明明是開玩笑的用詞,陸天眠的語氣卻十分嚴肅:“我們連攻下十三城,邊地的領土擴大又擴大,舉國上下都在歡慶——但是塔城人民,或者說所有人民,卻沒有因此得到任何好處:茂盛的牧草被燒成一片廢墟、大多數百姓食不果腹……戰争究竟有什麼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