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被擱回筆架上,俞溪鼓起臉頰吹了吹紙上的墨迹,敞亮地把長長的紙條展出來給容晟看。
直直垂落到地上的紙叫容晟微微一愣,隻是極快地露出一個笑來接過,他怕答應得太輕率,俞溪不信。
很複雜也很簡單的一份借契,隻是内容多少有些叫人啼笑皆非。
“你就隻要這些?”
“你能不能别說那麼傷人的話?”俞溪的唇繃成一條直線,看着陳列出來的一項項——果然還是低估了容晟掙錢的能力嗎!
容晟不缺金銀财寶,因而提到銀子金子的他隻匆匆掃過。隻是俞溪不可能叫他這麼輕易地逃過一劫,裡頭還有幾樣,是他從未做過的事。
“你放心叫我過手枕風的畫?”
按上頭寫的,他得老老實實地在枕風坊擔一個畫師的空,改日枕風坊打工整整半年。還是一點工籌都沒有的那一類。
容晟的唇角微微上挑,覺察到俞溪的臉色後輕咳一聲恢複正經的模樣。再說上兩句,自己又該被趕出去順帶欠債了。
聞言俞溪攤手:“什麼放不放心的,你隻負責畫,旁的還有其他人會過手。”
俞溪自與石翠談過後走了些暗路子打聽到容晟往日在京城的名聲,約莫知曉他在書畫上曾技驚滿城,落在自己手上可不得好好用上一用。
容晟毫無疑義地點頭,目光掃到最後一行筆力虬勁的小字上。
果然還是逃不掉啊。
眉宇舒展,屋内的碳火往外湧着暖意,容晟衣衫單薄也不覺冷,提壺給俞溪倒上一杯熱茶。腕骨突出,容晟骨節分明的手指連接着青筋浮顯的手背。
“坐,我慢慢告訴你。”
俞溪要的是坦白,但也給予容晟選擇。說明白,自然不會友盡;仍然期滿,便一刀兩斷。
傷寒未愈,容晟本清潤如玉泉的聲色摻雜進砂礫般的低啞。眉眼含笑,如同講述話本上的怪誕故事似的把自己短短的生平攤開在俞溪面前。
“你聽得旁人是如何說我的?”
他低頭看着桌面上的紋路,指尖抵在桌上。
俞溪見他淩亂的發絲上隐隐映出的微芒,沒有開口。
其實,他在王府内并非人人都能羞辱的可憐人,而是人人都不在意的透明人。
遍尋不見的親娘,将他視若無物的親父,從來沒有正眼看過他的大夫人。有吃有穿,但也僅僅就是餓不死渴不死而已。兄弟姐妹有的夫子與他無關,學堂那些歡聲笑語也與他無關。
他在也沒有人在意,消失也并不足以引人驚奇。
畢竟,人人都道淵王妃寬宏大度,沒有殺掉這個上不得台面的孩子就是大發慈悲。
容晟看着俞溪眉心一點點攏起,幾不可查地輕笑一聲。
就是這種看到小貓小狗淋雨都忍不住心疼的人,這種不忍心旁人受難的神情,他一輩子也不會有。
他清楚俞溪想聽的其實根本不是這些,他隻是在試探,試探自己能不能獲得俞溪的憐憫。隻是沒想到還能得到一句回應。
“你爹是個該死的混賬。”俞溪毫不客氣地開口罵道,若說其他人都能有苦衷,唯獨他沒有,卻總是擺出被人強迫的模樣。
容晟不是他想留的,是容晟娘的錯。孩子不是故意冷待的,是不願叫妻子寒心。事事起于他,挨罵受罪的卻沒有他。
容晟略有些晦澀的神情停滞一瞬間,仔細思慮後點點頭:“他确實該死。”
“我那日會倒在竹林事出有因。”可以了,一點點也可以了。容晟把話題拐走,挪到一個俞溪至今還在忌憚的地方。
那些驚險的奔命逃竄輕飄飄地從容晟嘴裡說出來。權,名,他幾年前敗在那個名義上的母親手中,劍走偏鋒逃不過趕盡殺絕。
京城内的公子容晟在生死上近乎無人可知曉,因為總有人過幾日就傳言說他死了,隻是再過幾日他又如同幽靈一般出現在茶樓。
他的父親和嫡母還剩下一個兒子。
“若我說了實話,你莫要笑我。”頗有些苦惱地露出一個苦笑,“我實在有點受不了他們了。”
本身一個“還”字就叫人毛骨悚然,俞溪近乎從他那雙極少袒露悲苦的眸子裡看到清晰的殺意與痛恨。
一報還一報。
容晟的模樣如同頭疾發作的病人,一雙眼睛緊緊盯着俞溪,分明是帶着一點攻擊性的姿态,可俞溪總疑心下一秒他的眼眶裡就會滾出淚珠。
“我笑你做什麼?”俞溪聳聳肩,神色淡淡,眉眼之間并無驚懼,“鐘壤是我殺的第一個人,也最好是最後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