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書顔走到角落,不知“暗門”兩字飄在這兒是做什麼用的,而且浮在空中的那些墨字,他就算不小心觸到了,也會從他身體裡穿過去,連碰都碰不到,更别說帶出去了。
“暗門……”沈書顔不由自主地低聲念了一遍,卻仿佛打開了隐藏的機關,本還安安靜靜懸浮的兩字竟像沾了水般暈染開,顯出一道真正的門來。
門沒上鎖,也沒有看門的銜環獸,推開門後裡面是一道狹窄漆黑的走廊,等沈書顔走進後,牆上的燭台随着他一盞盞亮起,又在他身後一盞盞熄滅。越走到後頭越是安靜,隻有腳步聲落在地上。
“嗒嗒”
“嗒嗒嗒”
沈書顔停下來,耳邊的腳步聲卻還在響,并不是回聲,而是另一人的腳步聲也混在回音裡飄忽不定。
走廊裡的回聲竄來竄去,前後都是一片黑暗,辨不清是離自己越來越遠還是越遠越近。
在身後?
沈書顔回頭,仔細聽着耳旁有規律的回聲,等了一會兒,那腳步聲隔了好久都沒再響起,就想回身先往前走,再找機會躲藏。
“你怎麼在這裡?”
甫一回頭,半隻都淹沒在黑暗中的臉驟然杵在了跟前,因為離得太近而放大了好幾倍的眼球把沈書顔毫不掩飾地審視了個遍。
少頃,他直起身子,直白的目光依然鎖定着沈書顔,此人正是萬丹。
“你是怎麼進來的?”
“……和門口的獅子吵架。”
“哼”
年長者訓話時開頭都喜歡帶個語氣詞麼?可為何師父就不這樣?
萬丹:“你看着,也不像是會吵架的樣子。”
沈書顔:“……”
萬丹:“你那師弟倒是個嘴皮子翻得快的。”
沈書顔:“……”
“第一個問題你還沒回答,你來這裡做什麼?”
雖聽叙白前輩說過萬丹與他們有隔閡,但看到我的第一時間并未将我趕出去,前輩的恩怨想來不應牽及後輩,身為掌門心胸也不應如此狹隘……就算他再看不起我們這些散修,現在也隻有他能幫忙了。
思忖良久,沈書顔還是将江玺被蟲咬的事和他說了。
萬丹聽完,半天才道:“跟我來吧。”
沈書顔躊躇了一會兒,跟了上去。
暗門外雖然沒有守門的,裡面卻好似設了障眼法,若沒有萬丹帶着他走,怕是在裡面會跟鬼打牆一樣繞圈子。
走到盡頭,又有一扇木門,和進來的那道一模一樣,原來搞到最後,他是要把自己帶出去啊。還是等他走了,自己再偷偷潛進來吧。
推門後,裡邊卻不是藏書閣裡滿挂的墨色字簾,而是一間安靜雅緻的屋子,從閣外到這裡,像在穿越三千世界。
隻要一有人踏入屋子,兩扇窗戶上的挂畫就活了過來,一幅滿天飄雪,一幅春日和煦,正中央的茶壺中也緩緩升騰起了熱氣。
整間屋子的氛圍讓人心靜心平,唯有正對着門,靠着牆的小桌上立着的牌位在這屋中有些違和。萬丹在一旁倒茶,沈書顔就悄悄側目去看那是誰的牌位。
莫非是浮白山祖師爺的?可從浮白山開宗以來,出過的掌門光這一輩就有四位,要是從那時數下來,沒有上百位也有幾十位了,怎麼不單獨建個祠堂上供?
等看清牌位上刻的是誰時,沈書顔隻是不動聲色地轉過了頭,心下訝異,面上卻不顯波瀾。
那牌位上供着的,竟是趙初堯。
“站在那兒做什麼?”
桌上對着放好了兩隻茶杯,萬丹坐在左側,很明顯對面的位置是讓沈書顔坐的。
和不熟的人相對而坐,沈書顔總覺得不自在,但萬丹能威懾住四大門派的弟子和其他三位掌門,肯定是有其人格魅力在的,雖然沈書顔對他印象不好,但不得不說他的面相很加分,如果不是先前種種他又有急事要辦,沈書顔還真能和他促膝長談一下午。
見兩人坐定,桌上的茶壺像有人在旁邊提着一樣,輕輕拿起來摻了茶又輕輕放回原位,萬丹拿起灌了一口,茶壺又提起來想給他摻滿,萬丹遞過茶杯,道:“初堯,我們自己來就好,你去歇着吧。”
初堯?趙初堯?!
沈書顔看向放在桌上的茶壺,又看向萬丹,他已經收回手吹了吹杯中茶水,但剛剛那話,說的好像真是趙初堯拿着壺為他們摻水一般。
他正在愣神,手中的茶水卻突然一陣一陣泛着波紋,仿佛有人在他身旁幫他吹涼滾燙的茶水。
想擱下杯子的手僵在原地,他往旁邊瞟了一眼,并未看到什麼人影,杯中茶水也沒倒影出誰的影子,那這水怎會無風自動?難道真是趙初堯的魂靈?
萬丹正喝着茶,時不時往沈書顔那看一眼,見他滿臉詫異,又稍微加重了語氣:“初堯。”
茶水不動了。
“他有嘴,讓他自己吹。”
這下,桌上的牌位響了兩聲,周遭便徹底安靜下來。
“趙初堯,你們師伯。”
“師伯?他認識我師父?”
萬丹見他疑惑,又問道:“你們師父沒和你們說過?”
沈書顔:“師父沒有提起過。”
“他整天就想着精進劍術,估計也沒空和你們說這些。”
沈書顔也沒空聽他說這些,他現在最重要的是找到解藥回去救江玺!這件事裡再有什麼别的隐情,也和他們這些小輩無關,他要是還不回去,江玺可就真撐不住了!
他表面上安分地坐在椅子上,實際上心早就飛到江玺那兒去了,萬丹看出了他心神不甯,便說:“山中一日,世上千年。我和其他掌門閉關時經常會來這裡,時間的流逝與外頭并不相同。”
話都說到這兒了,沈書顔也隻好老老實實坐下來聽他講。
前陣子趙叙白和他們說的那番話又被沈書顔翻出來在心裡回憶了一遍,趙叙白當時看着的确是對萬丹心中有恨,還一直罵他卑鄙無恥,可萬丹若是害了趙初堯,又為什麼要把他的牌位供在這裡?而且不都說人要是被誰陷害了,就算變鬼了都會回來報仇嗎?方才看趙初堯又端茶又倒水的,不像是和萬丹有什麼深仇大恨的樣子,便繼續裝作不知事情始末:“弟子稱初堯前輩為師伯,師伯又與您交好,想必你們應是舊相識,初堯前輩又為什麼……”
“不隻是他,他還有個叫趙叙白的胞弟,我們當年,一同進的浮白山……”萬丹看向牌位,垂下眼眸。
前面的和骷髅兄說的大差不差,沈書顔也就隔一會兒聽一句隔一會兒聽一句,其他時候全在走神,等說到婦人鬧事的時候才集中注意聽他的說法。
“那個孩子的病,是我和初堯一起去治的,他原本就在醫館裡打工,該用什麼藥肯定比我要清楚,他當時還怕孩子太小吃太多藥對身體不好,劑量就加得少,根治的藥方是我幫着開的。”
丹修的基本功都是從辨别各種草藥,靈草開始的,所以在醫術上還要比某些江湖郎中好一點,但因為當時浮白山并不出名,收的弟子不看家世,而是看你有沒有真本事,有一技之長的浮白山還會專門讓人來接,可多數弟子本就沒錢,浮白山光包夥食也不發工資,就隻能下山賺些外快,但那時的人們生了病更願意去醫館大夫那看,畢竟他們這些山上下來的弟子,大多隻有十五六歲,誰會願意讓一個小屁孩給自己看病,醫壞了都不知上哪說理去。
萬丹和趙初堯初次下山時就碰到一個婦人四處求醫,說她的孩子總是鬧頭痛,半夜也啼哭不止,找了好多大夫都沒用。趙初堯去看了,隻是尋常的頭痛,但因為那孩子還小,溫和點的藥效果不明顯,烈性的藥對身體傷害又大,所以都不敢開藥,隻開了些安神的讓孩子先養着。
他們在配藥這方面是行家,所以兩人治病自然不用費很多功夫,前幾天他們也天天回訪,看那孩子确實沒問題了這才回山上,誰知道過幾天那婦人又上山來說趙初堯醫死了她的孩子。
萬丹治根的丹藥是和趙初堯穩定病情的藥放在一起的,診脈是趙初堯診的,藥包也是他親自給的,所以那婦人就隻認趙初堯,趙叙白為此還和萬丹吵了一架。
“我兄長開的藥絕對沒問題,他以前夜夜背醫書,哪些藥能用,哪些藥不能用他清楚得很,怎麼會出岔子?是不是你從中作梗?”
萬丹開始還要争論幾句,可趙叙白一口咬定了是他開的藥有問題,漸漸的他也懶得辯白了,隻在某些夜裡托沈若初帶些東西去看趙初堯。
事态鬧得越來越兇,趙初堯也深受其擾,萬丹便想去找那婦人,看看這孩子是不是真被他們醫出了問題,他們兩個的藥絕對不會有錯,要麼是那婦人不遵醫囑給孩子亂喂東西,要麼是她信不過他們又去找了别的大夫吃了别的藥,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就算是争他也要争個說法。
沈若初卻攔住了他:“他們無理取鬧,你去摻和什麼?你現在去隻會把事情越攪越亂,把水越攪越渾,不如就讓他們鬧,我們把初堯安撫好,時間一長,這件事自然就平定下來了。”
“你當初不讓我去跟門外那些人争,現在又阻止我去讨個說法?你不看看他們那些人說的有多難聽,就是你走在路上都可以朝你扔泥巴,他們了解過事情原委嗎?了解過誰對誰錯嗎?就憑那婦人的一面之詞去攻擊,去逼死趙初堯嗎?!”
“我知道你現在很生氣,但你能不能冷靜一下?”沈若初看他歇斯底裡,隻好放軟了聲音,“你覺得一個人的聲音能蓋住他們全部嗎?你去幫趙初堯辯解,他們會覺得你和他一樣是錯的,連着你一起辱罵。”
“我不去說還有誰去說?既然這樣那誰還敢去做好事?我們給那個孩子看病,反過來我們還要挨打挨罵,世界上哪有如此不講理的事?這次是趙初堯,下次是不是就輪到我了?”
“沖動是沒用的……”
“現在不容我沖動也沒辦法了!”他覺得一團火在心裡燒,燒得他一股火氣不知往哪冒,“沈若初,你劍修的傲氣呢?平日斬妖除魔救死扶傷喊得響當當的,現在怎麼不敢出去争個對錯了?”
兩人争了一晚上,沈若初一直保留着息事甯人的态度,把萬丹吵得憋了一肚子火,後來好幾天都呆在屋裡不再與他們來往。
不想沒幾天,就聽到趙初堯跳崖自盡的消息。
和趙叙白吵完了又和沈若初吵,萬丹隻覺得身心俱疲,趙叙白不歡迎他,一直覺得是他的錯,他也就不硬湊到人家跟前去惹不快了,而是想找個時間下山去找那婦人,就算是逼也要讓她把從那時到現在,去過哪裡吃了什麼完完整整說一遍。
誰料他剛走到鎮子上,就聽有人說,哪裡來了個術士,給那婦人做了招魂,把孩子魂魄招來了,以前算命先生,招魂,驅鬼的人被仙門統稱為江湖術士,就是說他們沒什麼真本事,卻尤擅招搖撞騙的一類人,萬丹心中警鈴大作,抓了一個路人就問那術士在哪。
找到術士後,他開口就要價十兩銀子。
萬丹不屑道:“不過會使些鬼把戲,竟還敢獅子大開口?”
術士卻眯着眼摸了把垂在下巴上的胡子,一副老謀深算看盡天機的樣子,拍了拍竹竿上挂的破爛幡旗,像是在展示自己的招牌:“什麼鬼把戲,無知小二休得無禮,就算是仙家也要到我這兒來尋求還魂之術。”
萬丹眸色一沉,道:“仙家?哪個仙家?”
老術士下巴一點指向浮白山:“諾,就那山上下來的,跟你差不多大的年紀,問我有沒有起死回生,借屍還魂之術,老夫這術法可是家傳秘法,非有緣之人不得傳,那位小友我看頗與我合得來,就把此法告訴他了。”
他揪着老術士的衣領啐了一口,罵了聲“死騙子”就跑回了山上,将身後沙啞的謾罵聲甩得遠遠的,一開門,就見趙叙白拿着張紙照着畫另一張紙上的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