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寇如見鬼魅,很多人甚至疑心,這才是傳聞裡神出鬼沒的天煞。天水窪地勢崎岖,多的是溝壑縱橫,倭人的太刀在長槍面前根本毫無還手之力,接二連三有賊寇被挑飛,再重重地跌進渠溝,那些人肝膽俱裂的慘号很快被厚沉惡臭的沼泥吞沒。
短短一炷香,倭寇被打得丢盔棄甲。兵士清理戰場時,滄浪擡掌擋風,順着風聽到了軍靴疾跑的聲音。
“回禀大人,在岸的慈濟坊百姓已盡數解救,無一傷亡。隻是聽一個老婦人說,奔襲慈濟坊的倭寇不止這些,還有部分殘勇挾持了包括她兒子在内的十二名百姓,逃進天水窪,往海神廟去了!”
水位漲得越來越快,輕舟在浪花的拍打間載浮載沉,錨鍊眼看就要牽制不住。天水窪地如其名,三面臨海,外高内低,一旦遇上風暴漲潮,海水倒灌之快,根本無從反應。
常毓急得跳腳,什麼規矩也忘了,一把抓住滄浪袍袖,對着太傅大人直呼其名。
“秋千頃!你走不走!”
常毓這個人,鑽研則癡,對名号什麼的一概記不住,平常就跟着封璘叫滄浪先生,此時情急,失口叫出了太傅大人昔年的舊諱,把自己也愣得不輕。
音落,老婦人凄楚欲絕的哭聲戛然而止。
她慢慢地松開手指,半身浸泡在冰冷的海水裡,臉上的神情也似被凍麻木了。伴随一聲似哭非笑的驚啼,老婦人驟然搶地,掩面失聲,恐懼和悲傷如冰封瓦解,取而代之的是汩汩流淌的絕望。
被他們戳着脊梁罵了整整三年的軟骨文臣,秋千頃,如何能做危難關頭的梁柱?
“常善德聽令。”
常毓茫然地擡起臉:“啊?”
“你在軍中,聞令該答是,王爺連這點規矩都沒教會你嗎?”滄浪沉着臉,不等他回神,頂着疾風揚聲又道:“你護送百姓盡快登岸,務必妥善安置。留下兩支槍隊,本官帶人,去去就回。”
常毓張了張嘴,愣了半晌,讷聲說:“若殒身在此,軍報上不算你的功勞。”
滄浪沒答話,他攙着臂把老婦人從地上扶起,在烏壓壓的雨積雲下,越過訇哮的海浪,望向當年翻身跌落的城樓,眼神逐漸凝聚起鋒芒。他說:“我要的功勞,自在人心。”
*
前堂的交談還在繼續。
茶已吃過三巡,窗外的葉浪起伏更加激烈,常敏行智珠在握,走到琉璃窗前聽着菩提沙響,臉上露出迷醉的神情。
“在下的宏願,便是将閩州變成天下商人的福地樂園。屆時四海通埠,商旅雲集。每日推開窗,便能看見萬國船隻的旗帆搖蕩相連,吞金吐玉出鹽進鐵聚财斂貨,晝夜不歇!凡天下所有的财貨,在這裡應有盡有,自此沿海物阜民豐,絕無餓殍、不見戰事,殿下您說,這是不是個偉大的宏願!”
封璘指挾百尺烽,一下一下磕在桌角,“如此說來,你該鼎力支持商港營建,而不是從中橫生枝節。”
常敏行冷笑了聲,斜挑的眼角裡第一次橫溢出情緒,那是深深的鄙夷:“商港落成又怎樣,早晚還不是要淪為朝廷蠹蟲的聚寶盆。港稅、泊金,這裡面有多少手腳可以做,慶元隆康兩朝的軍中貪墨之風,還不足以說明問題嗎?我不信大晏朝堂,也決不允許宏願變成官吏中飽私囊的手段!”
封璘稍作思忖,緊跟着問:“所以你打算自己動手。可是本王派出的遊哨發現,雙嶼在三年前才開始籌建武裝,也就是說,直到三年前,你方才有意地推動私商向海盜轉變,以此不斷沖擊禁海令以及禁令下的閩州海防。本王很好奇,那個時候,是什麼促使你變得如此激進?”
常敏行卻在此時陷入了沉默。
他坐回主人家的椅子上,那高出半級的台階讓他與客交談時,不得不俯首,由此帶來一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常敏行十分享受,他神色謙和,舉止合宜,面對登門求助的窮苦人慷慨解囊,并非出于善念,而是在他心裡,神袛必須為每個虔誠朝拜過的信徒降下福澤。
但睥睨的日子久了,也會覺得乏味。
直到有天,一個布衣幹淨的青年官員來到常家,踏上了從未有賓客踏過的半級台階,站在與他齊眉的位置,常敏行倏爾感到了久違的新鮮。
“忘了告知常老爺一聲。”
常敏行撚着佛珠,在沉默裡被個話聲打斷思路,接下來的内容令他神色幾變。
“南洋水師在雙嶼設防一事,内閣已向聖人動議,不日就能得來批複。”
常敏行上身前傾,沉聲問:“這不可能!雙嶼島供奉着先父與海神的牌位。先帝有言在先,神明之地,刀兵不可進犯。封璘,你敢渎神?”
“渎神……”封璘想起了舊事,愉悅地笑起來:“這事兒我熟啊。說起來内子嬌縱,還真逼着我幹過一回。”
這都什麼跟什麼。
常敏行眉尖微蹙,古井無波的眸底終于起了一絲變化,“朝廷駐兵需要名目,否則便是勞民傷财,内閣斷不會如此輕許。”
“你還懂朝堂之道,”封璘諷聲,“可若是商港的船塢附近發現暗流,須改道雙嶼以為落腳地呢?本王知道,常老爺在朝總還有幾個能說得上話的大臣,為此本王特特上書皇兄,召集内閣舉行了一次廷議。衆臣皆以為,有常老太爺戰神之名的庇佑,更能揚我大晏軍威,護海境升平。”
窗外的菩提葉招翻着,一忽兒白,一忽兒青,飄飄然落在綠瓷缸,蓦地被小龜張口銜入水底,漣漪倏爾不見了痕迹。
常敏行緩靠回椅背,怡然合掌,道:“常氏一門心懷大義,自然無有不允。”
封璘神情收斂,仔細回想起從進屋到現在常敏行所說的每一句話,他一直都很坦白,絲毫沒有隐瞞的舉動,甚至是意圖。
就好像在刻意引導自己多問一點,問久一點。
封璘霍然站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