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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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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家自诩南洋望族,宅子建得卻十分低調,内裡建築風格偏似京都,亭台樓閣都是中規中矩,沒有過度的修飾。

隻是跨過了垂花門,長廊盡頭接着一處偏門,沒落鎖,外人也可以自由進出。偏門正對着一排筆直的長階梯,這便是常宅的第二個奇特之處——傍山而建。

石階坡度略顯陡峭,若有人從偏門入,毫無疑問會被遮擋了視線,須得拾階而上,方能一點點窺見那如鳥斯革的檐牙。如此體驗,倒教封璘想起了面聖,或是禮佛。

常府管家生得平頭正臉,待人接物也極為妥帖。他引着封璘往堂屋去,拐彎時剛好撞見有人從偏門進來,見着管家便連連作揖,瞧裝扮像是附近海域的漁民,蓑衣粗簡,肩上扛着一隻竹簍。

“俺才從海上撈魚回來,聽說常老又給慈濟坊送了不少衣食。總受他老人家恩惠,俺們心裡過意不去,這是才打上來的魚蝦,不值什麼錢,給常老嘗個鮮。”

管家讓人接了,又要塞給他錢,漁民惶然不肯受。管家不知同他叽叽咕咕說了些什麼,漁民忸怩一陣,還是收了銅闆,感恩戴德地去了。

“老規矩,拿到淺灘放生了吧。”管家輕描淡寫地吩咐完,轉身對封璘笑道,“殿下,這邊請。”

封璘細想着一路的見聞,冷不丁問:“常老爺總是這樣做善事的嗎?”

管家面上的笑紋絲不動,答道:“老爺常說行善積德,福有攸歸。好比這偏門無人看守,就是為了方便百姓登門求助,附近誰家有難、誰家有缺,跟賬房知會一聲,銀兩或衣食,即刻便送到家門口。”

說話間,十八級台階已經及頂,菩提樹葉招翻着,像一陣雨似的驟灑過去,蔽了梢頭金烏。封璘餘光俯瞰,心念一動,聽了管家的回答,他颔首不語。

堂屋分為裡外兩間,陳設大異其表,東瀛的和扇、西洋的鳴鐘,高麗國的五色貓眼随意地散落在琺琅金絲大盤上,綠瓷缸裡還養着一對玉身紅眼的小龜,在那裡呷波喋藻。

如果不是居中的青銅塑身關公像,封璘幾乎以為自己這是誤入了聖人的内庫。

管家撥了珠簾,到裡間請人,常敏行出來時,身上還捎帶着淡淡的檀香氣。這屋子進深不夠,封璘隔着道珠簾,一眼便瞧見了裡面供奉的牌位,上頭的名字居然是楊大勇。

“寒舍鄙陋,讓殿下見笑了。常七,奉茶。”

常敏行着蓮紋,持佛珠,踏僧屐,長髯飄飄的樣子像極了佛龛裡走出的老神仙,滿屋子的珠光寶氣也似黯然失色。

其實來到闵州的這一年,封璘不止一次聽說過常敏行其人:他是欽安百姓交口稱贊的佛陀善巧,是少将軍眼裡深居簡出的大隐隐士,也是先生情報中貌恭心險的海上掮客。

直到今日得見,那種雜糅的感覺變得更加強烈。常敏行面部偏狹,鼻尖鷹鈎,是相書上說的青鋒之相,暗指狠戾。可當此刻他凫煙而來,那鋒利竟似包裹了佛光慈柔,讓人很容易輕忽了危險。

封璘撩袍落座,勾起唇角道:“如果這都叫鄙陋,那麼皇宮大内也不過寒窯百頃。看來這些年常家與倭寇勾結,的确收獲不淺。”

兖王行事怪誕,難以用常情揣度,對此常敏行早有耳聞,這也是為什麼他時隔一年方請人過府相見。但令常敏行沒想到的是,封璘甚至連寒暄都沒有,就鮮明地亮出了矛頭。

茶水齊備,常敏行屏退了衆仆,道:“說是勾結不準确,應該叫合作。倭人也談不上我的合作夥伴,在此之前,我隻和晏朝官員做生意。”

“常記票号手伸得長,這個本王知道,”封璘穩坐在椅子上,說:“從慶元三十三年開始,你一直給包括高家在内的朝廷官員洗錢,為他們解決後顧之憂。可是作為回報,他們給了你什麼呢?”

“人情,”常敏行轉動手裡的佛珠,笑了笑,“人情很重要。殿下沒幹過買賣,不知道裡面的門道。我不缺錢,又不求官,那些大員們欠着我的人情沒法還,難受得緊。”

封璘順着他的話也笑,“人情大過天嘛。所以巡檢司的官員對往來雙嶼的商船都很寬松,隻要在船主手上看到常家的符牌,查也不查就放行了,海上走私由此變得十分便宜。”

聽到“雙嶼”的地名,常敏行手勢一停,少頃捋須道:“看來殿下對于宏願的内情,知道的比我想象得多。不錯,雙嶼之征,我家老爺子用鴛鴦陣擊敗了倭寇,把命跟遺骸一塊留在了島上。那是我常家的福地,他們敬着些也是應該的。”

“常老太爺一戰成名,被沿海百姓當成保護神,跟海神媽祖供在一起。但你卻借着這份敬畏,把老爺子的埋骨處變成了走私船的周轉地。安家大火以後,闵州官場大換血,商路壅塞,你難受了吧?”

常敏行點頭,說“可不是”,“事關宏願,沒辦法,我隻好出錢跟地方鄉紳借。他們的船隻都在巡檢司挂了牌,平常也替朝廷運運糧草或者貢品,很安全。可是沒想到,京城說建商港就建商港,這些船隻有了他用,自然就不肯租給我了。”

封璘緊緊盯着他,預感自己隻要稍有松懈,便會在這場問答中落于下風:“伊藤志賀洗劫運糧船,是受了你的指示?”

“誰?”常敏行似乎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努力回想了半天,才做出恍然大悟的姿态,“伊藤啊,他是大名領主手下的浪人武士,我見過一回,和他主子做買賣的時候。”

“你還和倭寇做生意?”

“不不,”常敏行搖頭否認,“不能這麼說。東瀛人、高麗人,甚至西洋人,隻要有本錢,都可以是我的主顧,跟他們鄉貫何處沒有關系。至于大名領主,他與我同為宏願的發轫者,必要時刻掃清障礙,是他的職責所在。”

這是常敏行今天第三次提起“宏願”,封璘合上茶碗蓋,擡眼問:“何為,宏願?”

*

浪頭鋪天蓋地地打下來,剛剛還在石腳的水位此刻已經漫過半腰,風更大了,常毓急聲催促:“先生,風暴要來了,再不走,整座島都要被淹了啊!”

滄浪遠眺一眼狂暴翻滾的海面,有些動搖。又是一道浪打來,浪花怒舔袍角,他下意識後退了兩步,轉身眼疾手快地扶住險些站立不穩的老婦人。

“官爺,求求你,别走,救救我兒子。”她跪倒在滄浪的腳邊,死死揪着他衣角,滿面淚痕地哀求。

就在一炷香前。

南洋水師校場傳來軍報,一小股倭寇從雙嶼左側的天水窪登岸,突襲了沿岸的三座瞭望塔,洗劫了府倉糧械後,分兵轉掠位于天水窪口的慈濟坊。

事出倉促,主帥王朗剛好攜兵巡防夔川一線,順道踏勘奠基大典的籌備情況,主要将領大抵随行。而身負節制之職的兖王亦不在軍中,滄浪看着眼前輕陣如雲的赫然場面,沒什麼猶豫,即刻決定帶兵馳援,就當是給新陣法一個小試牛刀的機會。

船橹競發,長槍叢立,晏軍的黑色大纛旗連杆成片,在洶湧波濤和濃郁鉛雲的雙重威壓下,猶如一頭龐然海獸,帶着傾城摧嵬的氣勢直逼向島嶼。

經曆了一個多月的訓練,南洋水師早已能夠做到離船即戰,區區幾十人的倭寇不是這支正規軍的對手,好些倭寇貪财,手上都被裝銀子的布袋占滿了,根本來不及拔刀,槍一馳突立馬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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