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巴黎擡手看了眼腕表,指針已悄然走過兩個數字。
她再次仰望,一整片墓園的光景盡收眼底。
來來往往的人已經不知換了多少,站在最高處的那個男人,依然動也不動,就這麼面向某一方墓碑,站了兩個小時。
隐在碑群樓梯下方的程巴黎,也等了這麼久。
烏雲低壓,伴着雷聲。
雨來的很快,程巴黎撐開随身帶的傘。
天氣預報說今天會有雷暴天氣,那個男人顯然沒有準備,零落來拜祭的人都走光了,隻剩他形單影隻淋着雨。
又一道電光雷聲,程巴黎的目光泛起少見的陰沉,擦過傘沿,直視墓園山丘頂處的背影,一度希望雷電劈下,劈開他深情寂寥的假象。
男人拾輕步而下。程巴黎将傘下壓,罩住半個身形,淡然退後幾步,隐入他的視線盲區。
在傘下逼仄但安全的空間裡,程巴黎有一絲好奇,他向來油頭粉面的一絲不苟,竟也能容許自己淋成落水狗?墓碑上的人于他,到底是怎樣的軟肋?
餘城南郊的這片墓園離市區不遠,交通方便。但在餘城生活的兩年裡,這僅是程巴黎第二次踏足這裡。
雨越下越大,時有冰雹砸落,敲擊傘面。
上台階的腳步很自然地加快,上到最高一層,程巴黎停在兩方墓碑前,糾結了一會,她繞到墓碑後面,向山下瞭望——這裡的位置,風水欠佳,最先被風吹雨淋,或許該為他們換個更好的地方,至少不會被輕易打擾。
程巴黎将傘盡量遮住兩方墓碑,雨絲彙成水線,在暴露雨中的黑色風衣下擺洶湧滑落。
冷白纖柔的手撫上墓碑,觸感冰冷又沉重。
她幾度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叫不出口。
緘默很久後,她的聲音湊出簡單的字眼,“我不确定那年我幾歲,”人生最初的記憶緩緩喚醒,“那時我太小了,應該是在去福利院之前。”
幼時的單薄記憶,隻是幾幅模糊畫面,程巴黎盡可能鋪展細節,“我隻記得,有個很年輕的女人,我叫她姐姐,我對她唯一的印象,就是我一個人站在路邊,一直在等她,好像等了很久,才又見到她。”
随後腦海裡又拼湊出某個重點,“如果沒記錯,我等她的地方,應該在福利院附近。”
老院長吳奶奶住院期間,程巴黎無意發現文瀾每天固定堅持一件事——為昏迷的吳奶奶讀自己過去幾十年的日記。日記記述了她們分開後的生活,如今她們再團聚,便親口一點一滴告訴她,她不曾參與的大段時光是怎樣的。
程巴黎用同樣的方式,為兩位碑主講述他們缺席的年月裡,自己是如何走過的。
“我記事比較早,去了福利院之後的很多事我都記得,那時候我5歲。”程巴黎語速悠緩,像老電影的旁白,對福利院那兩年的人和事娓娓道來,老院長、班長、紫藤花海、彈琴的小姑娘,一直說到接走她的兩個人。
雨勢轉弱,她停下聲音,沖遠處發了會呆,随即垂下眼睫,眼底的郁色越來越濃。
她重新走回墓碑前,不過還是不敢直視碑上的照片,視線落在沾滿水漬的鞋尖上,“第二年我被收養了,去了法國,我父母……”下意識脫口而出的稱謂,又覺不妥,她立即改口,“收養我的夫妻,對我很好。”
“……特别好,他們很愛我。”視線變得模糊,傘柄被向下一壓,剛好掩住混進雨滴的眼淚。
長時間壓抑的難過沖破禁锢,程巴黎躲在傘後,輕車熟路地收拾着熟悉的情緒——不解,不甘。卻又不得不虛僞地和命運握手言和。
她很快換上如常的神情,直視墓碑。遺像,名字,在她雙眸中灼燙的翻滾。
随着破碎情緒沖出禁锢的還有某種決心,程巴黎的雙唇微張,細細雨聲中清晰散開兩個字眼,“爸,媽。”
縱有萬般不甘心,在喊出爸媽的一刻,程巴黎也不得不承認,她始終抗拒接受的現實——她的親生父母已經不在了。
她從未謀面的父母。
她一路的成長,遇到的每個人,毫不吝啬地向她給予愛,表達愛。她卻時常抱有一絲遺憾,不曾宣之于口、私密的、壓抑的遺憾。
作為一名棄嬰,能有眼前的生活,已然得到極大眷顧了。她怕遺憾一旦說出口,便有不知足的嫌疑,是對命運的抱怨。
壓抑的後果,便是随着年月,遺憾愈發濃厚,甚至成了一抹躲不開的執念——她想知道親生父母是誰,她從哪裡來,從哪一天來。
如果可以,是否也有幸知曉父母遺棄她的原因。是迫不得已?還是單純嫌她是個累贅?沒關系,什麼原因她都可以接受,并不會對他們有一絲怨恨。
她也曾奢侈地設想另一種可能,倘若她并非被遺棄,而是被迫和父母分開,等到重逢那天,她要肆無忌憚行使一個孩子對父母撒嬌的權利,訴說自己輾轉相寄的委屈,盡管她從沒受過真正的委屈。
她隻是想得到父母的疼愛。
但等到真正重逢,她面對的竟是兩塊冷冰冰的石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