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這魚就非送不可嗎?
為了幾條魚,要給她再送一方荷花池,這真成了為了那碟醋,包了一盤餃子了。
林儀君認真問:“一方荷花池造價多少?”
嚴遇認真答:“規格不一,并無定價,至少不低于二百兩。”
林儀君又問:“為縣衙挖的荷花池,可否上五百兩規格?”
嚴遇輕笑點頭:“自然可。”
嚴遷高興道:“姐姐,你這是答應了?那等荷花池修好,我挑幾尾最好看的錦鯉給你送去。”
“稍等。”林儀君擡手,走到嚴遇近前,微微俯身,笑道,“嚴大公子,荷花池五百兩,本官又借你五百兩,兩項相抵,不如把欠條抹了,也不便費力修荷花池了,你的心意本官心領就是,你意下如何?”
“不。”
令林儀君意外,嚴遇拒絕得十分幹脆。
他微笑道:“兩項不同,如何相抵?借款自生效之日,便産生利息,于禮于理于法,皆不能與贈禮相提并論。”
林儀君挑眉。
她看向嚴遷,淡定問:“利息多少?”
嚴遷看了眼兄長,忙道:“我也不知,但不會高的,隻是借款,又不是放貸。”
林儀君心下計較,她頭一回借錢,倒沒考慮到要多出利錢,一時覺得有點虧。
正要問清楚,卻忽又反應過來:“本官隻打了欠條,并未簽契,哪裡來的利錢?”
嚴遇低笑了聲:“與大人玩笑而已,并無利息。”
林儀君:“……”
玩笑可,要錢不可。
“所以……”她不死心,又繞回來,“真不能相抵?”
“不能。”嚴遇搖頭。
不能就不能,白得一方荷花池,怎麼不算好事。
她對嚴遷道:“等挖好了,把你院裡最貴的幾尾送我。”
嚴遷一愣,忙不疊點頭笑道:“自然好,隻要姐姐高興,不過是幾尾魚而已,左右也就百十金。”
林儀君:“……”
她問:“哪裡買的?還能轉手賣嗎?”
嚴遇笑道:“也不能。”
“……為何?”
“不值錢了。”
“……”
林儀君扯了扯嘴角:“嚴大公子還真會做生意。”
嚴遇擡眸:“分明是大人句句不離錢的。”
林儀君注視着他,他含笑坦然,眼中依然平靜。
林儀君颔首:“是我。我畢竟窮。”
“林大人很真誠。”
“窮的隻剩真誠了。”
嚴遷笑出聲:“姐姐,你說話真有意思。”
林儀君:“你看,窮人說血淚,在富人眼裡是樂子。”
“啊?……我……我不是那個……”
“不必再說。”林儀君擡手休言,轉身面向錦鯉。
她伸手探去,錦鯉以為是魚食,幾乎跳起來咬。
林儀君用手指逗弄:“很多人不如魚命好,一輩子不愁吃穿。”
嚴遇道:“困于方寸,也難說好。”
林儀君不着痕迹地瞥了他眼,不知他這話是否在說自己。
她于是道:“它若有化龍之志,困于方寸是悲哀,若隻為平淡此生,這是幸事……但見它們嘛,應當吃飽喝足便足夠了。”
嚴遇擡眸,目光離開魚群,不知落向何處。
“子非魚。”
“子非我。”
林儀君與他目光碰上,灑然笑道:“嚴大公子,今日不是請我吃飯的麼?何時開席?”
嚴遇搖頭:“我不愛那些世俗魚肉,隻備了茶點,望林大人莫要嫌棄。”
茶點?茶點也行,反正她又不是真為了吃飯來的。
甚至不吃也行,隻要那五百兩欠條抹了,今日她就不算白來一趟。
等嚴遇口中的茶點逐一擺上敞廳圓桌時,林儀君還是沉默了片刻,但想到嚴家之财,頓覺合理。
嚴遷興緻勃勃地同她說起一些他喜歡的。
“每一道都要配備專門的茶水,方能使香與味最美……姐姐你一定喜歡這疊幻月梨膏,它是……”
“這脆須酥配這杯茶……”
“姐姐……請等一下,我來幫姐姐泡茶吧,很快就好。”
嚴遷奪去林儀君随意端起的一杯茶水,皺眉解釋:“姐姐若飲了小山風,再嘗面前這道月亮酪,便會微苦。”
林儀君掃過十幾道形色各異的茶點,有些為防香味逸散混雜,還用食盒裝着,旁側另置一長桌,擺着各種裝有茶葉的罐子,材質不一,從鐵器到瓷器皆有,且器型精美,造價昂貴。
與此同時,嚴遷本還讓人根據用不同茶點時,點起不同熏香的,被林儀君婉拒了。
“四面着風,燃香是浪費。”她說。
嚴遇道:“将香爐撤了,茶香也足夠清冽。”
侍者應聲。
這樣繁瑣的席面,林儀君在京城見得不少,多為文人雅士琢磨出來的。其中有位号“溪山居士”的緻仕文官,還曾著有兩本書,專門介紹點心與茶水的不同搭配,在京城頗受歡迎。
林儀君從不去這種場合,她自認是個耐心十足之人,但面對這些所謂“雅事”,到底耐心欠缺。
如今依然如此。
她習慣随心所欲,并不按順序,嘗了幾道看着順眼的點心,有些味道太淡,有些卻又甜得發膩,便又随手取來茶水解膩。
嚴遷本還試圖阻止她,很快便放棄了。
嚴遇從頭到尾隻是慢慢品茗,含笑不語。
秋日白天漸短,不多久便夕陽斜照。
橘色暖光透過竹簾落進來,将幾人染成同色。
嚴遇擡袖放下茶盞,笑問:“大人用的可還滿意?”
林儀君坦言:“不是很滿意,我雖喜甜,卻不貪甜,這些太膩了,我吃不慣。”
嚴遇點頭,對嚴遷道:“遙安,你回家一趟,去我書房取那桌上的欠條來。”
林儀君容色微動。
嚴遇輕笑:“既然大人不滿意,那五百兩便向大人賠罪了。”
嚴遷似有些不舍走,但并不會違逆兄長的話,便道:“我這就去。”
夕陽逐漸沉入山頭,初宜随處可見群山,夜間的雨化作雲霧籠在山腰,将絢爛暖色切割成不同層次的虹色,散作漫天霞光,如天地颠倒,岩漿傾覆。
嚴遇緩緩推着輪椅來到長廊,晚風習習,他發絲與衣帶婉轉飄然,暗香浮動,如同谪仙。
他仰頭望向天空,輕聲:“我喜看暮雲,雨後天晴,才有如此盛景,是天地造化,非人力可仿千一。”
林儀君走到他身側,目光輕盈,逍遙在晚霞間。
她颔首:“今日隻見今日景,明日不可追今日,日日所見皆無法重來,天地尚不能自仿,何況人乎。”
“可惜……”嚴遇睫翼輕垂,容色淡漠,“此處地勢低矮,難窺全貌,不過見幾分尾雲。”
他朝林儀君笑得淡淡:“那便請大人替我賞吧。”
說罷他不再望天,而是望向水面。
鯉池水面平靜,映着潋滟天色,連錦鯉也不再遊動,一人一池,無聲相對,似同一幅畫。
林儀君彎下身子,與他視線平齊,從他的角度擡眸:“嗯……的确視線遮擋得厲害。”
她笑了聲,重新站好:“此景唯一,既在眼前了,又豈能錯過?不過去高一些的地方便能瞧見,那水面映照的,終歸不是真的。”
她環首四顧,右側有一方亭子,地勢略高,位于走廊盡頭,要上幾階台階。
林儀君雙手搭上嚴遇椅背:“去那邊。”
嚴遇按住輪子,語氣波瀾不驚。
“不必。明日亦有明日景,我從不苛求。”
林儀君的輕笑聲自他上方灑落。
“相信我就是,我輕功不大好,要距離近些才有把握。”
輕功?
嚴遇微怔:“……大人所言何意?”
林儀君并不解釋,趁他分神之際,推着他輪椅來到亭子下方。
亭上一塊牌匾,寫着“觀瀾”二字。
她道:“山間觀瀾,意在雲起霧湧,我猜造這亭子的人就是此意。”
嚴遇沉默不應,雙手搭在膝上,微微蜷曲。
林儀君觀望天色:“太陽落山實在太快了,再不快些,今日之景便真‘不可追’,隻能‘追憶’了。”
她踏出一步,站在他右側,俯下身子問:“嚴大公子,怕高嗎?”
嚴遇那淡漠古井般的眸難得起了波動,近乎自諷般應道:“兒時去山裡,便是爬高才會跌落,大人可還滿意?”
林儀君自然聽懂了,卻隻是眨眼一笑:“那你可以放心,有我在,這次不會讓你跌落。”
她忽彎下腰,将嚴遇打橫抱起,踩在那亭子的石階上,又在欄杆上借力,一個輕躍,穩穩落在了亭子之上,山風吹得二人衣袂翻飛,飄然若仙。
嚴遇臉色蒼白,近乎僵住,瞠目結舌地盯着林儀君。
“你……”
林儀君小心将他放下,扶他在屋頂坐好,自己則與他并肩坐下。
見他身軀繃緊,神情僵硬,不由笑出聲:“别怕,真的不會掉下去。”
“你……”
嚴遇心間掀起驚濤駭浪,第一次完全失了言語,也忘了身處何處。
山風獵獵,涼意侵襲。
他才啟唇,便灌了一口冷風,嗆得咳嗽起來。
好容易歇住,驟然聽林儀君在耳邊響起一聲:“擡頭。”
嚴遇下意識擡首望去,目光越過連綿飛檐,闖入一片燦爛之中。
腦中登時茫茫渺渺,唯餘下幾句前人的詩彈奏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