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小的影子腰彎得低低的,從狹窄的牆縫間輕聲鑽了出去。
誰知剛露了個頭,就被人提着後衣領猛地抓住。
下意識一聲驚呼,剛要反抗,又被極快地捉住手,壓蹲在地上,以至于不穩,往前撲去,快要摔個五體投地。
好在提衣領的手稍一用力後拉,才避免這一慘狀。
“别動。”黑夜裡響起一聲散漫輕笑,“唔——我猜,我應該見過你。”
看不清臉,但她感覺,抓到的是個七八歲的少年,這讓她立即想到了春花巷那日,亦是同樣被一個瘦弱男孩用彈弓偷襲。
小小初宜,豈有那麼多巧合,十有八九是同一人。
“我與你有仇?”她問。
男孩卻不應,隻哼了聲,掩不住冷意
林儀君挑眉,看來對她怨氣還不小。
她到初宜至今,最得罪的隻有山匪,莫非——
她起身将她提了起來:“你是山匪?”
朦胧不清的夜色下,男孩仰頭盯她,眼亮的驚人,似怒火燃燈。
他恨聲:“……差一點就是了,都是你!都是你!”
聲音很稚嫩,因此聽起來還有幾分尖銳。
“差一點……那就是還不是。”林儀君邊說邊從他身上摸走了彈弓,“不是山匪便是普通百姓,本官視百姓如兒女,向來寬容,你應當慶幸你不是。”
“要我抓你進去,還是你自己跟進來?”她淡笑,“襲擊朝廷命官可是重罪,你若乖巧,此罪可免。”
她說罷松了手,那小子一溜煙跑開一段距離,卻沒走遠。
林儀君也不管他,沿着高牆走了幾步,在一處牆根下發現了壘起來的石塊。
果然如此。
若是人人都能輕松躍上縣衙高牆,那縣衙豈不成篩子了。
如周昭南那般輕功,總歸不多見。
她擡起一腳,輕松将那些石塊踢得四散飛去。
看來還得安排人夜巡。
招人,迫在眉睫。
她也不管那小男孩,自往側門去,開門的是張較為陌生的臉。
一見她,登時老鼠見了貓般縮了縮脖子。
林儀君笑:“從前是山匪,留在縣衙便是官差,怕我什麼?”
“大人……不,不怕。”
雖這樣說,聲音還是微顫 。
林儀君步入門後,走了三步,便聽身後一陣急促奔跑聲,随即便是山匪攔人的聲音。
“……哎!小孩,你幹什麼?”
“讓我進去!我要進去!狗官!我不怕你!”
“你這小孩,你……”
林儀君轉身,淡定道:“放他進來。”
男孩掙開手,動若脫兔,一下竄到林儀君不遠處,咬牙切齒:“我娘呢?為什麼把我娘抓來?卑鄙狗官!”
“嗯?”
林儀君剛要說話卻被這句怔住,她瞬間反應過來,三步并作兩步閃到“男孩”面前,捏着她臉,往上一擡:“……傅雅?”
就着門後燈光,她大緻瞧清了她的模樣,黑黑瘦瘦,頭發被絞的較短,滿臉髒污,乍一看果真像個男孩。
唯一雙眼發亮,若北方之星。
“狗官!拿開你的髒手!”她頭用力一偏,推開她手,跳後幾步,眼眶隐約發紅,“我娘呢?我娘在哪裡?!”
林儀君低笑一聲,世事無常,卻有巧合,巧合卻又必然。
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她說:“跟我來吧。”
*
雲遮霧繞,星光寥落,大約夜間有一場秋雨。
縣衙房間不多,林儀君安排薛蘭雙住在臨時收拾的縣丞衙西次間,居于二堂右側,幕廳與承發房後方。
到了門口,微弱燈光從窗内透了出來。
薛蘭雙雖眼疾,卻非全盲,尚能感光,故而林儀君讓人為她放了燈,也每日過來查看燈油以便及時增添。
“進去吧。”林儀君道。
傅雅滿眼懷疑:“我娘在裡面?”
“進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林儀君笑道,“難道你覺得我把你娘關在大牢了?她可不是犯人。”
傅雅迫不及待地闖了進去,借着油燈,一眼就看見了坐在床邊發呆的熟悉身影。
“娘!!娘……”她哽咽着,連喊了幾聲。
“小雅!小雅?!是你嗎?”薛蘭雙登時起身,雙手往前探去,“小雅……”
話音未落,小小身軀已撲至懷中。
薛蘭雙登時落淚:“好好……是不是林大人把你找到的?她告訴你娘在這裡是不是?”
傅雅并不回答,隻是越發緊地抱着她。
對這一幕溫情,林儀君并未欣賞太久,她走到門口站了會兒。
大約一刻鐘,傅雅果然出來了。
黑黑瘦瘦的小女孩,看上去僅有七八歲。
原先那張牙舞爪的樣子收斂了許多,此刻望向林儀君的那雙眼,還有殘留未幹的淚痕。
“林大人。”她似乎有些不情不願。
林儀君輕笑:“啧,不喊我狗官了?”
傅雅低下頭,走近了兩步。
“我娘說……我娘說你要幫我們……”
林儀君回頭看門口,薛蘭雙已有些忐忑不安地扶着門框站着,似為自己女兒的冒失感到擔憂。
林儀君收回視線,點頭道:“你們報了案,縣衙也受理了,此案未結,自然要繼續進行。”
傅雅對她的态度雖不是之前那樣充滿敵意,到底也未全然轉化為善意,大約是因母親在此,她才語氣軟化。
見她如此說,她便又近一步,用很小的聲音飛快道:“……你騙人,殺害我姐姐的兇手就在嚴家,你怎麼不去抓人?”
她的憤懑從一雙倔強至極的眼中透出來,她為接近嚴家不知經曆了多少,又不知做了多少無用功。
她自知力弱,便将頭發割去賣了,又是買酒又是給錢,百般讨好山匪,妄圖借山匪之勢報複嚴家,可山匪瞧不起她這副瘦弱身軀,拿了她的東西,卻不理會她。
彈弓是她偷偷看着别人玩學會的,自學成才,實在天賦驚人,幾次練習便能十發九中,隻是力道小,殺傷力不夠。
春花巷那次,無影寨的山匪總算松了口,讓她在附近埋伏起來,等獅子山的人出來,用石子打瞎他們的眼,若她做到,便準她進無影寨。
這是她最大的希望,偏偏遇上了林儀君。
林儀君半道抓了兩方人馬,使她的希望落空,再加上她對縣衙與嚴家勾結而不管姐姐遇害一事,這麼多年始終含怨。
因此當日對林儀君,新仇舊恨一起,更是恨之入骨。于是她爬到屋頂,尋機洩憤。
但林儀君是個女子,不知怎麼,她将原先瞄準後腦的石子下移至後頸,隻是沒中,還險些被周昭南逮到。
後來她回了一趟家,娘不在,吓得她六神無主,連夜敲了村民的門,才得知薛蘭雙下落。
聽說薛蘭雙被知縣帶走,她不知内情,極為焦慮,又不敢直接闖進縣衙。
聽說今日山匪圍攻縣衙,她自以為是個機會,早早就在附近等着。
打算等縣衙一亂,她趁機溜進去把娘帶走,最好再立立功,于無影寨的人面前表現一番。
誰知局面全然不照她設想的發展。
這一切都是因林儀君的出現。
又是這個新上任的知縣!
可惡!可惡!
待到入夜,她在無人處壘上石塊,小心潛入縣衙,一路尋到亮燈處——
透過主簿衙的窗戶,她果然聽見林儀君的說話聲,當下一沖動,什麼也來不及想,直接揚起彈弓打穿了窗戶。
這次不像春花巷那次,她來不及逃走,被林儀君一把抓住。
可她一點也不怕,她隻是生氣,一想到娘還在這狗官手裡,更是怒不可遏。
但她依然想錯,以為娘在縣衙被關在大牢受罪,誰知卻是好生生住着,什麼事也沒。
娘說了來龍去脈,還說林大人要替她姐姐伸冤。
她聽呆了,但一點都不信。
一定又是狗官與嚴家勾結的什麼陰謀詭計。
不過看在娘好好的份上,她對林儀君的敵意倒是消解了許多。
林儀君此刻面對這雙充滿質問、委屈、憤恨等情緒的眼,并不生氣,而是彎下腰來,伸手在她鼻尖點了點。
“嫌犯嚴平現在并不在嚴家,他回了陽都縣,從初宜到陽都,水路被漕幫把控,不易過去,山路則繞行太遠,耽誤時間。因此,眼下還不是抓人的好時機,明白了嗎?”
她這樣彎下腰,傅雅得以平視她。
她望着眼前的林儀君有些發怔,她語調溫柔,不為她的惡劣态度而生氣,也不因她是個孩子而敷衍,反而耐心對她解釋原委。
她生得這樣好看……不知怎麼,竟讓她想起她的姐姐。
她嘴唇緊抿,睜大的眸中,眼淚珍珠似的蓦然一顆顆往下掉,沒有崩潰大哭,也沒有委屈嚎啕,隻是無聲無息地落着淚。
林儀君見狀,并未安慰,而是擡手輕撫她頭:“餓嗎?我叫人給你拿點吃的過來,今晚就陪着你娘歇一晚,等過個……”
她在心裡估算了下薛蘭雙那舊屋修繕大緻所需的時日:“不下雨的話,五六日左右,你就可以跟你娘回村去了。你姐姐的案子若有進展,我會讓你去告知你們的。不用擔心,此案必破。”
她最後一句說的輕描淡寫,卻似驚雷,在傅雅心間震動。
她擡手擦去眼淚,小小的臉上神色堅定。
“……你為我姐姐伸冤,我就給你當牛做馬,報答你一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