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儀君用手指點點他額頭:“還清醒嗎?”
顧牧閉了閉眼,複睜開道:“……嗯。”
“起來走兩步看看。”
顧牧屈起手肘,用力硬撐榻沿,勉強坐了起來。
“我……”他半坐着,垂着頭,一副很難受的模樣。
林儀君在他肩上輕輕一推,他便倒了下去,呆呆地望着她。
林儀君湊近笑:“醉成這樣了,還逞強?”
“沒醉……隻是……有些頭暈……”
“這是幾?”林儀君比了個劍指在他眼前晃晃。
“一……不對……這是……”
“好了,别猜了。”她用劍指輕點他額頭,“現在想吐嗎?”
顧牧輕輕搖頭。
林儀君:“挺好,那睡會兒吧,就在這兒,什麼時候清醒了再跟我回去。”
畢竟她帶着一個神志不清的人也走不了。
顧牧發怔地問:“大人……這是哪兒?”
“别問這麼多。”
林儀君伸手覆上他眼睛:“你隻管睡覺。”
大約是林儀君的聲音很使人安心,亦或她掌心傳來的溫熱很舒服。
顧牧很快沉沉睡去。
林儀君在屋内待了會兒,覺得悶熱且香味黏膩,起身将香爐滅了,又将兩扇窗開了些縫。
她瞥了房門,忽然走過去将門打開。
“啊!”趴在門上的桃桃差點跌跤。
林儀君托住她胳膊,笑吟吟:“錢都收了,還要聽牆角,是不放心什麼?”
桃桃臉上閃過一瞬的心虛,才站直身子,将滑肩的大衫拽上來。
“……要不是為了一兩銀子,我可不舍得把他讓給你呢。”
她說着又笑:“我就想知道,你這麼直接的性子,一般會怎麼做。”
林儀君眨了下眼,她怕這話她理解有誤。
“什麼也沒做。”
“不會吧……”桃桃瞪大眼,掩不住訝異,鑽到紗幔後面,聲音惋惜地傳出來,“暴殄天物啊!”
林儀君将門關好,跟了進來:“用詞恰當,以前讀過書?”
“沒有,我什麼檔次,哪裡讀的起書啊。”桃桃将散落的發向後挽了挽,“不過接的客人多了,總歸學到點好聽的話。”
“你接過很多客人?”
“那當然,我年輕貌美性格好,又會哄人,老多人喜歡我了。”她掐着腰,仰着頭,像一隻得意的小鳥,“看不出來嗎?”
林儀君笑了聲:“現在看出來了。”
“這還差不多。”她圍着林儀君繞了一圈,“哎呀~”
“怎麼?”
“幸好你這樣的不會成為我這樣的,不然我的飯碗肯定要被你搶了,那我不就餓死了?”
“我這樣的是什麼樣的?”
“我這雙眼睛呐,閱人無數。錯不了。”她食指流水似的在眼下拂過,“你條件都是頂級的,身段,模樣,氣質,聲音也好聽,不過這也說明一個問題,你家境肯定不差,有錢人家的小姐怎麼可能淪落到風月巷給人玩弄呢。”
林儀君反問:“那有錢人家的小姐會孤身逛風月巷嗎?”
“在外面不一定,在初宜也不少見。”她掩着唇,低聲笑,“我跟你說,我還見過何家兩位小姐來過呢。”
林儀君點頭,又繼續問:“家境優渥也有衰敗的可能,你怎麼确定我現在還是家境優渥呢?”
“就算哪天家境沒落了,以你們這樣的氣性,多半是去尋死覓活,就算不尋死覓活,到了這兒也開心不起來,人呐,一旦不開心,那什麼病都來找你了,熬不了幾年的。”
桃桃問:“怎麼樣,覺得我說的有道理嗎?”
林儀君莞爾:“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很有收獲。”
桃桃擺擺手,眼珠轉了下,又看向顧牧,笑問:“那你不做的話,我能做嗎?你要無聊或者不會,我可以讓你在旁邊看着。”
林儀君:“……”
真,民風開放啊。
靜默了一瞬,她才道:“不能。”
“為什麼?這麼幹幹淨淨的男人就這麼擺着,不浪費嗎?”
林儀君不禁有些替顧牧感到慶幸,他睡着了不用聽到這些虎狼之詞。
“哦~那你們到底什麼關系?”
“他是我下屬。”
“下屬?”桃桃愣了愣,“不是隻有當官才有下屬嗎?”
“我就是啊,你聽說了初宜有知縣上任這件事嗎?”
知縣……桃桃想起來了:“聽說了,是個從京城來的女人!”她又繞着林儀君轉了一圈:“難道你就是那個知縣?”
“我就是那個知縣。”
“哇!這麼漂亮!怪不得他們叫你知縣西施呢,真是一點都不誇張!那你……”
“噓。”林儀君及時打斷她的話,示意她輕聲些,“讓他好好睡,醒了還有很多公務要處理的。”
桃桃幹脆拉着她到紗幔外窗下去:“這裡說話就行了,你的下屬醉成那樣,肯定不會輕易醒的。”
她擡眸仔細望着林儀君,眼中如秋波泛起:“欸,你姓什麼?”
“我姓林,林儀君。”
“名字也好聽,一聽就是有出息有文化的好名字。”桃桃笑道,“這世道還能讓女人當官了,真好,你真厲害,真給我們女人長臉!”
林儀君笑了笑。
桃桃叉起腰:“雖說這裡也有女人來玩,但到底少數,不管男人女人,大多都是男人在玩,尤其是那些有錢有勢的,霸道得很呢。都說風水輪流轉,要我說啊,這世道也該輪到女人當家做主了,你說呢?”
“那是一條漫長的路。”
“是啊,不過你給咱們女人開了個好頭,林大人,你真争氣!”桃桃十分高興,甚至将腰間荷包裡的一兩銀子拿出來,“錢我也不要你的,還給你!”
“為何不收?”
“你來咱們初宜這上任,肯定難得很,比我用錢的地方多啊。”
林儀君輕笑,将銀子塞進她手裡:“拿着吧,用錢也不差一兩了。”
“也是,那我就收下了。”桃桃說,“那個顧大人原來是你的下屬,那他也是咱們初宜縣衙的人咯?”
“他是縣衙主簿。”
“原來是這樣。”桃桃恍然,今夜伺候酒水時聽的顧牧與何家人談生意的内容便理順了。
她忙問:“縣衙要修的話,需要多少銀子呢?”
“這個嘛……具體還未出賬,總之不在少數。”
“林大人,這些都給你,算是我為縣衙修建出一份力。”
桃桃忽解下錢袋,全部遞到林儀君面前。
林儀君十分詫異,并未接:“為何?”
“我桃桃也是初宜人啊,從小就在風月巷長大的,給初宜出一份力是應該的。”
林儀君仍不去接:“衙門未向百姓募捐,這可算賄賂。”
她急了,輕一跺腳:“哎呀林大人,你就收下吧,我說實話好了,我是指望将來咱們在風月巷讨生活的姐妹能有個靠山。”
“你不是說,來此消費的官員并不少嗎?之前沒給自己找個靠山嗎?”
“是不少啊,可是哪個有權勢的臭男人願意為咱們風月巷的女人出頭呢?死了都沒人管的。在女人肚皮上睡得再香,醒了也是翻臉不認人的,最無情的就是男人,跟你好對你甜言蜜語,不跟你好就能對你拳腳相加。”桃桃揮了下帕子,表達鄙夷,“靠不住靠不住。”
林儀君将她手裡的錢袋接過,打開,從裡頭取了二兩銀子,又還給她。
“尋我做靠山,二兩就夠了。”
“你答應了?!”桃桃不敢置信。
“嗯,若有事,盡管去縣衙報案,本官秉公執法。”
“果真?……若是嚴家與何家的人呢?你也敢對付不成?”
“絕不包庇。”
“唉喲!我一次聽有人說這麼牛叉的話!”桃桃激動起來,猛地跪到地上,“我給你磕個頭吧,青天大姑奶!”
林儀君被這話逗笑了,将她拉起來。
“冷靜些,我還有些關于這裡的事想問你。”
桃桃笑道:“我桃桃一定知無不言!”
林儀君打聽了許多關于風月巷的事。
風月巷在初宜存在許久了,甚至可以說,在初宜被大越收複之前就存在。
之前不叫風月巷,叫做花柳巷,後來巷中感染花柳病的人實在太多,便有人提出是名字不吉利的緣故,于是不知什麼人改了個雅稱,叫做“風月巷”。
自然,患上花柳病與場所名并不相關,因此即便改名後,此類情形也未減少,但就這麼叫下來了。
據桃桃說,每年都有因花柳病太過嚴重而被趕走的,這些人即便存了錢,也多半帶不走。被趕出風月巷後,是死是活,更是無人問津。
風月巷共有十幾家大大小小的窯子,在盤根錯節的巷子裡開門迎客,若是第一次來這的客人,很容易迷路,所以這裡的新客大多都是跟着别人來的。
雖然店多,但窯哥兒窯姐兒卻不多,小店留不住模樣标緻的,而大店是可以互相借人的。時不時會有些走投無路的,身材相貌不好的,被外地拐賣的,或者從大店被趕走的,淪落到那些暗無天日的窯子裡,去接待沒什麼錢的窮人。
桃桃所在的這家店,喚作小桃津,她是這裡頭牌。
說到此處時,她還特意問林儀君,京城的青樓裡頭牌有沒有她長得漂亮。
林儀君倒的确在街上見過一回,那年輕的花魁坐在花車上,由四匹馬拉着去了某位官員府邸,一路無數百姓圍觀,幾乎水洩不通,花瓣漫天飛舞,雅樂随風輕揚,排場十分盛大。
她當時與黎客在酒樓二樓臨窗對坐,順勢看了這番熱鬧。
花車從酒樓下方經過時,她瞥見了那位花魁一眼,的确美若天仙,氣質出塵,不負花魁盛名。
黎客當時問她:“那青樓老闆手段一流,将她的身價炒至五千兩,你猜是誰拍下的?”
“五千買她嗎?”
“不,五千可買不了她,五千隻能買她的第一次。”黎客飲了口酒,“孔纖纖是久負盛名的雅妓,十七歲前琴棋書畫無一不精通,所作詩詞靈氣四溢,甚至在那群文人間也有贊揚之聲。她之前從不接客,一個月隻露一次面,平日聽她彈一首曲子,都要預付定金一百五十兩。”
林儀君被這高價驚到。
黎客笑了聲:“你絕對想不到買主是誰。”
“……是誰?”
“驸馬。”
林儀君怔住,半晌才問:“哪位公主?”
“雲峰公主。”
林儀君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這的确讓她猜不到。
黎客饒有興緻,慢悠悠笑道:“就是不知,孔纖纖進了公主府,到底是做驸馬還是做驸馬。”
林儀君眨了眨眼,好久才反應過來黎客的意思,不由耳根發熱,借酒掩飾。
思緒回到眼前,面對桃桃的詢問,她并未說太多,隻簡單提了關于孔纖纖的事。
桃桃說:“我可不會什麼琴棋書畫,我們這花魁是誰最漂亮誰當。”
林儀君默默點頭,并不意外。
在初宜,連學府都沒了,誰能教一個風月女子讀書呢。
一地自有一地民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