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輕薄,不見月,但有繁星漫天,近到觸手可及。
林儀君便那樣淺立于星空下,揚着手,仿佛握着星星。
她婉約眉眼染着笑意,被星光映得朦胧溫和,說出的話卻似刀光,分外鋒利。
周昭南看得怔了,瞳中淌着星河,也不及眼前人璀璨。
他還是第一次覺得,億萬星辰竟是這樣黯淡。
山城的夜晚太靜了,至少縣衙附近是這樣的。
略過晚風,林儀君能清楚聽見在胸腔中熱烈跳動的心髒。
她輕笑一聲,落下手,望着心髒的主人。
“我收下了。你還不走,趕得及回山麼?”
“我——”
少年眨了眨眼,目光裡是情不自禁的熾熱,“你喜歡……那我下回再給你帶好看的東西!”
榮進站在門口望了眼,等周昭南走了才出來點燈。
他用竹竿取下燈籠,吹燃了火折子:“……我瞧着這山匪對大人似乎有别的心思。”
林儀君點頭:“嗯。”
嗯?……
榮進挂好一隻燈籠,燭光蝶翼般掃下來,他訝異地轉頭去看林儀君,但見林大人泰然自若。
“本官才貌雙全,他這個年紀,春心萌動實在正常。”
榮進手裡的火折子差點沒握住……才貌雙全是沒錯,但——
“他……他可是山匪……”
“所以?”
“大、大人難道要嫁給一個山匪?!”榮進一臉震驚,這話他問出口都覺得荒唐。
“你這話過腦子麼?”林儀君挑眉,“跟本官做事,做不到三思再言,也至少聰明點。”
聰、聰明點?……怎麼個聰明法?
榮進不解大人之意,一臉茫然,但他聽明白,他這是說錯話了。
林儀君擺手:“把燈上好,門守好,大牢裡的衆匪都看好,本官有事要出門。”
“大人這麼晚要出去執行公務嗎?讓誰跟着去?”
“不用,我自己去。”
林儀君朝長街盡頭處遠眺,卻夜色濃重,什麼也看不清。
她擡手一指:“風月巷是那個方向吧?”
*
風月巷,之前林儀君從何聞鸢口中首次聽聞,本想找機會再去,誰知這麼快機會就來了。
初宜白日最冷清偏僻之處,卻是夜晚最熱鬧繁華之處。
這裡燈火通明,男女老少縱情享樂至天明。歡聲笑語不停,嬉笑怒罵不斷,絲竹管弦,無一時不聒噪,而鼎沸之聲卻會在黎明前一刻驟然隐匿,随朝陽升起煙消雲散,如同鬼域。
林儀君其實已涉足過初宜絕大部分地方,但初宜有很多小巷四通八達,如同蛛網一般,她也不能一一走盡。
初宜建衙時,對城内民宅與商鋪等有過統一布局規劃,但因種種阻力,未能施行。
初宜商戶與平民慣圈地自建,又随意擴宅棄改,從不向官府報備,因此地形已繁亂到難以梳理。尤其在西城區,情形更為嚴重,即便當地人,一旦深陷其中,也很難及時找到出路。
有星無月,晦暗不明,山風四起,涼意侵襲。
林儀君将馬栓在不遠處一座荒廢空屋後的樹下,借四周人家窗中偶爾透出的燈火行路。
風月巷所在很好辨認,因為這裡的夜絲毫不靜,每一寸風裡都浸透了靡靡之音。
但她從一處狹窄巷口潛進,四下轉了幾回,仍不得入。
林儀君停下,站在僅幾步寬的巷内,雙耳随風灌入絲竹管弦,隻是聲太散,仿佛從四面八方來的。
她仰頭望,星空被切成一條長形,像漏着零碎光點的黑綢布。
朦胧昏燈下,四周高牆林立,那些影子正擠壓着她,要将她吞噬。
林儀君伸手探了探牆面,尋到可借力處,縱身一躍,半蹲在牆頭,擡眸望去。
不遠處,一片燈火璀璨,卻又為重重屋檐阻隔,宛如地底湧動的岩漿。
*
重重疊疊,雲深霧繞,瓊樓玉宇,風月巷自成了一派世界。
白日裡的偏僻小巷,破舊民宅,剝落灰牆,肮髒地面,在紙醉金迷的夜晚,一磚一瓦砌成金碧輝煌。
破衣爛衫是欲拒還迎,披頭散發是情絲繞指。香爐青煙袅袅,蒸熏滿屋,人影燭光搖曳,零落成雨。
“去……拿酒拿酒……再給呃!”難聞腥臭的酒氣順着喉嚨爬上來,混在濃重到化不開的脂粉香裡,“……給顧大人倒酒!”
顧牧雙頰绯紅地坐在矮桌前,閉了閉眼,勉強維持最後一絲清醒。
坐于他左側的中年男人擺着手,指揮一粉衣姑娘給顧牧取酒。
粉衣姑娘笑着起身去取酒,被路過的姐妹手肘輕撞,低笑:“……哎,是不是心裡美着呢?”
粉衣姑娘擡起纖纖玉指撥弄着垂落的鬓發,笑道:“那是,豬圈待久了,難得見一匹駿馬呢。”
“……依我看,還是匹白馬!不知能不能行千裡……聽到他們喊他顧大人了嗎?大概是陽都來的人,你可伺候好了,今晚好生享受。”
“嘁,還用你說?”粉衣姑娘翻了個白眼,扭着腰肢笑,“何家的人在這裡,我全拿好酒去……”
“顧大人……你……他……這……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