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恨?
夏侯觞看過太多恨,對他的仇恨,他不可能看錯。可少女眼中的恨與其它人不同,恨中有憤,有悲,還有其它複雜的東西。
見她不再看他,他也就繼續吃飯。
……
天色徹底黑了下來。
收到青玄求救消息的鎮南侯府霍家,派來搜救的人也馬不停蹄地找到了這裡。
用過熱湯飯食,衛珑音總算感覺身子舒坦了些,她見山中雪停,便給獵戶家留下一筆酬謝的銀兩,連夜下山了。
夏侯觞則留在獵戶家裡,慢慢養傷。
翌日天明抵達邺京,都城隻下了兩日微薄小雪,沒有蒼狼山的漫天飄雪,還未積疊便已融化,隻空氣裡餘有潮濕氣味。
衛珑音歸心似箭,直奔鎮南侯府而去。
占據大半昭南街的鎮南侯府巍峨依舊,門前的大石獅子威風凜凜,全無前世被抄家滅門後的衰敗傾頹之勢,也無夏侯觞和夏侯康厮殺的血腥。
衛珑音站在門口,望着黑漆牌匾上的四個燙金大字,不禁濕了眼睛。
霍家威名尚在,還未被冤為叛國賊子。
一切都是最好的模樣。
不知為何,臨近家門反而近鄉情怯。她的腳步怯縮不動,恰在此時,厚重的木質大門吱呀一聲推開,一個溫柔美麗的婦人急奔出府。
是舅母。
“音音,你可算平安歸家了,擔心死舅母了。”得知衛珑音墜崖生死未蔔的消息時,霍夫人驚得幾欲昏厥,如今見到小姑娘安穩地站在她面前,那顆驚吓過度的心略微定了定。
霍夫人握住衛珑音冰涼紅通的雙手,發現她手腕上包紮的布條,頓時心疼的再次紅了眼眶:“賊老天要發難也不等音音回家了着,害得音音無端遭受這般大的苦楚,你打小就怕疼,也不知如何忍下的?”
霍夫人記憶裡的衛珑音,最是怕疼,就是被針戳上幾個針眼,都要掉好幾顆金豆子。
可她不知現在的衛珑音,經曆過霍家覆滅,經曆過被夏侯觞挑斷手筋,被人肆意欺辱磋磨,這點子疼痛早已不算什麼。
霍夫人育有兩子,膝下無女,憐她出生就喪父喪母,待她比兩位表兄更為體貼細心,吃穿住行無一不精細。她缺失的母愛,霍夫人毫無保留的給了她。
再次見到慈愛的舅母,聽着舅母的字字擔憂,衛珑音的情緒再也崩不住,眼淚如決了堤般緊緊地抱住霍夫人:“舅母,音音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霍夫人以為她是吓壞了,撫着她的脊背寬慰道:“說什麼傻話,都過去了,别怕!”
前世曆經種種恍若最可怕的噩夢,她縱有千言萬語不知該如何說出口,舅母向來體弱有頭疾,養育她和兩位表兄已是操心太多,她不想讓舅母憂心傷神。
衛珑音吸着鼻子,輕聲道:“嗯,都會過去的。”
“外面風大,快進屋讓大夫仔細瞧瞧,這天寒地凍的,又是從那般高的地方墜下,女兒家最是嬌弱,萬不可落下什麼病根。”
雖然衛珑音看起來不像是傷重之人,但霍夫人擔心内裡有什麼暗傷,一邊牽着她往府裡而去,一邊吩咐婢女将早已等候在偏院的大夫請到浣溪院。
浣溪院,是衛珑音住的地方,小院環境清幽雅緻,屋内擺設無一不精緻,通透細膩的山鳥語屏風,價值不菲的千斤拔步床,流蘇璎珞墜帷幔,上好梨花木雕刻的桌椅案幾,做工精巧的妝奁台,處處流轉着女兒家的溫婉細緻又不失精美。
裡面的每一件物什皆是嶄新溜光,日日有人打掃清理,未染一點塵埃,全然不似她前世所見的破舊灰敗。
經由大夫仔細檢查過後,确定衛珑音所受皆是皮外傷,加之失血導緻體虛弱症,并沒嚴重的内傷,霍夫人才算是徹底放下心。
“侯爺出征在外,最記挂的就是你,如果你真出了事,我真不知該如何向他交代,日後也無顔面見你父母。”霍夫人捂着心口,一陣後怕道,“蒼狼山是你父母的埋骨之地,此番脫險,必也是他們在天之靈庇佑你平安。”
“舅母,你萬不可這般想,你和舅父對我的養育再造之恩,我已是無以為報。”
衛珑音對雙親幾無印象,有關他們的一切都是經由他人之口傳入耳中。
她的父親衛息衡是衛家嫡長子,年輕有為,曾是天子近臣,前程似錦,在十六年前以大邺使臣的身份出使東周遭逢内亂,死于亂箭之中,算是以身殉國。其母霍婉與夫君情深義重,一時承受不住衛息衡遽然離世的打擊,留下尚在襁褓的稚兒,吞金殉情。
蒼狼山是他們的定情之地,死後遵霍婉的遺願将他們的屍骨合葬于此。這也是衛珑音寒冬臘月去蒼狼山的原因,每年忌日,她都會去拜祭緬懷生恩,并在山頂的竹屋小住幾日。
舅父舅母經常感慨他們的感情如何情深,如何情比金堅,是世間罕見,也說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是他們在這個世上最珍視的人,如果真如他們所言,阿娘怎麼忍心丢下她?約莫阿父阿娘的感情是真的生死不渝,她這個孩子是意外吧。
除了無父無母的缺憾,她過得不比邺京的貴女差,甚至更好。
這一切全是舅父舅母給她的庇護和底氣。
衛珑音依賴地伏在霍夫人膝上,低呢道:“舅母,在音音心裡,你就是音音的阿娘。”
霍夫人深感動容,心裡軟的一塌糊塗,家裡兩個臭小子哪會像乖女這般賴在自己懷裡親昵撒嬌,不上房揭瓦氣她就不錯了。
霍夫人一下一下拍打着她的背,就像小時候摟着她哄她睡覺那般,在霍夫人溫暖的懷抱裡,衛珑音就像是迷失的幼崽總算找回了家,安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