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道:“有些事吧,可能剛開始看着糟心,過段時間就不一樣了。梧桐挂燈,根還紮在老地方。”
“你當禅師了?”方書晴打了右轉向燈,出口匝道的金屬護欄反射着刺目的陽光,“我沒什麼慧根,所以你想說些什麼可以直接說。”
“沒什麼”,闫朝曦撓撓頭,“就是想你回去看看樹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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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書晴磨蹭一個月,終于在機票價格低谷的時候下了手。起飛時間定在下個周末,上司是個頭發花白的白人老頭,很好說話地批了假。
她正琢磨着給每個人的伴手禮,梁玮宸的電話就打了進來。
他是ABC,身形颀長挺拔如松,常春藤名校畢業,與她算是半個同行。
她至今未想明白,這麼優秀的男人,為何還是單身?
梁玮宸約她吃飯,算是回國前的餞别宴。
方書晴喝不了酒,他就選了韓式燒烤店。
他脫下棒球服搭在椅背,胸前的t恤印着《星際穿越》的台詞——“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你居然看過諾蘭所有的導演剪輯版?”方書晴被泡菜辣得鼻尖冒汗。
梁玮宸推過冰鎮檸檬水,“他的故事總是打破傳統線性叙事,有複雜的時間與空間編排。”
方書晴找到了知音,連連點頭,“我喜歡《敦刻爾克》,裡面三條時間線交錯,還有海、陸、空三個視角來講戰争……”
兩個人從電影聊到費爾巴哈,又從埃舍爾聊到博爾赫斯,一直聊到方書晴租住的公寓樓下。
美國這邊的人注重隐私和獨立,她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暢快地說過話了。
她不由地大笑起來,“看來我和你共同話題有點多。”
梁玮宸看了眼她公寓的樓層,“要不你請我上樓喝杯咖啡繼續?”
方書晴不小了,對于成年男女的事,她不喜歡互相試探。
她收了笑容,剛想拒絕,就看到花壇邊坐了個穿連帽衫的人影,煙頭紅光在暗處忽明忽滅。
她盯着那人的輪廓,心不在焉地回梁玮宸,“現在不行,水管爆了三天,屋裡現在像水簾洞。”
梁玮宸溫和地笑笑,“我大學有管道工程這門課,明天我可以帶工具箱來。”
她敷衍着點頭,花壇邊的人影卻突然起身,煙頭被鞋底碾碎的動作帶着股狠勁。
她還想看更細緻些,黑色連帽衫的輪廓卻和夜色融為了一體。
電梯按鈕的熒光數字跳動着,方書晴的指甲無意識摳着失而複得的手機。
矽膠殼的邊緣已經泛了黃,她一直舍不得換,理由竟是那樣難以啟齒——
這是她拉那人逛夜市時套中的,他當時說醜,不肯用,後面她才知道他買了同樣的手機外殼作為情侶款。
記憶突然被激活似的,電梯門一開,她就往家裡跑。
洗手池下方的櫥櫃門虛掩着。
方書晴蹲下來時看到扳手在瓷磚上留下的水漬,銅制閥門泛着嶄新的金屬光澤。
塑料防滑墊邊緣還沾着半片枯葉,是樓前那株銀杏樹的扇形葉片。
她伸手摸了摸接口處纏繞的生料帶,整齊的螺紋上似乎還殘留着修理者的溫度。
她又跑出客廳,窗簾被風吹起一角,樓下花壇邊空蕩蕩的。
她胸腔仿佛被抽走了什麼,呼吸又隐隐作痛。
她重新回到浴室,洗了個冷水臉。
當水拍到臉上時,她發現鏡面防霧燈已經被人調過了角度,原本總是照得人臉色發青的頂燈,此刻在洗手台前投下恰到好處的柔光。
去年初雪堆的歪脖子雪人,融化前夜莫名被人加固了胡蘿蔔鼻子;暴雨夜忘在公司的文件,第二天出現在玄關鞋櫃上。
她将這些細小的異常,串成了一個大膽的猜想。
她拿起手機,指尖在屏幕上懸了二十分鐘。
她把對話框裡的文字打了又删,最後閉着眼按下發送鍵,【你是不是來美國了?】
她逃難似的沖進浴室,把花灑開到最大。
又是一個二十分鐘後,她裹着濕發出來,秉着呼吸解鎖了手機屏。
水滴沿着手腕砸在Home鍵上,通知欄空空蕩蕩。
她不死心地又在對話框裡補了句,【我看到你了。】
她将手機倒扣在床頭櫃上,淩晨兩點又拿起來看,熒藍光線映得眼白發青。
那個聊天框像塊冷硬的墓碑,上一條消息還停留在兩年前。
空調嗡嗡響着,二十六度卻像十六度。
她踩在地闆上翻藥箱,鋁箔闆上的安眠藥隻剩最後一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