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得真多，”沉默片刻，陸瑞凝挑釁一般，“那你可能猜到，我緣何叫你一聲師姐嗎？”
穆安羽虛心求教。“這個真的不知道，陸二小姐說說？”
“想必姐姐早就對你們說過我的身世，我和她并非一母所生，她從小失了母親，後來，父親續弦，我娘與我才到了陸家，但其實，”陸瑞凝淡淡道，“我也不是我娘親生的，我是被收養的。”
穆安羽沉默了好一會兒：“好複雜的家庭關系。”
“複雜？”陸瑞凝咣當一鍊子重新砸過來，鞭風淩厲，魔氣縱橫，銀輝冷冷，“你不問問造成這個局面的，是誰？”
穆安羽和她大眼瞪小眼片刻，指指自己鼻尖，扯扯嘴角：“不會又是我吧？”
“可以是，也可以不是，不過我更樂意認為你就是，”陸瑞凝冷冷說，“我小時候，雖然生自羽淵，但好歹有個家，我原來的爹娘，我們一家人原本很好——”這次銀鍊子啪一下險些掠到穆安羽發絲，“但誰知，會有兩百年前羽淵叛亂那一遭！”
穆安羽和她對視片刻，恍然：“你的親生爹娘，也是因為那場叛亂死的？”
“不然呢？”陸瑞凝反問，“我剛記事不久，便失去父母，被養母收養，颠沛流離，後來甚至不得不背井離鄉，我不比你，能被東玄主護着教導，我真真切切，是死過一回的人。”
或許是蕭約葉昨夜說過的話，穆安羽心中隐隐遊走着不對勁：“什麼意思？”
“你真當我比我姐姐年歲要小嗎？”陸瑞凝負手拿着銀鍊，踱到穆安羽跟前，微微仰面看她。
含着微笑，面孔天真純稚，如無暇的惡鬼。
“其實在當年被養母收養，江家還沒有正式統率羽淵前，羽淵群龍無主，不亞于人間煉獄，那時被困在這裡的普通人，真真是在油鍋中煎熬，我記得很清楚，那時，暗域收不住三千遊夜，它們四散外逃，我是在去給我養母打水的一天，活活被遊夜啃噬咬死的，我看着它一點點撕開我的肌膚，蠶食我的骨頭，最後，咽氣在那裡——”
穆安羽怔然。
“織離潭下有一個新世界，看起來是個桃源天地，第一次見到的時候，你是不是很驚訝呀？”陸瑞凝輕聲，“其實是因為那年死的人太多，江家怕屍毒肆虐，隻能讓人把那些屍體抛進織離潭，好在織離潭能壓制屍毒，用了一百多年的功夫，活活将屍毒練成靈氣，以至于那裡，至今還在生出源源不斷的遊夜，其實都是攀附在那些屍骨上的遺物，我當年，便遭遇了這樣的事情。”
穆安羽：“那你——”
“我怎麼沒死？你想問這個？”陸瑞凝笑出聲，“我說了，我早就死過一回，是我養母保留了我其中一魄，将我藏于她靈脈，一直到她離開羽淵，遇見我現在的父親，我才重新降世……我的新父親不知我的過往，而我姐姐以為，我隻是普通有暗域血脈的人，她希望我瑞意相凝、這一生不憂不苦，所以給了我這個新名字。可我怎麼可能忘記當年活活被遊夜折磨死的情景？我養母是第二次給我生命的人，經曆了那麼多驚惶，不久後便去世了，穆師姐，你的大恩大德，我真是沒齒難忘。”
銀鍊危險地在她手中蠢蠢欲動，最後脫手而出，倏地束住穆安羽手腕，陸瑞凝後退幾步一擡指，将她拖到自己跟前。
锵啷——
鍊環咬入腕骨的刹那，穆安羽嗅到不妙的腐蝕氣息，魔氣順着銀鍊紋路遊走，在她皮膚上蝕出朱紅的咒痕。
“這條銀鍊，是我當年從我殒命的地方帶出來的，是不是很漂亮？”陸瑞凝指尖勾着鍊尾，像在收攏風筝線，贊歎道，“穆師姐，知道我養母死前說什麼嗎？她說你好可惡，憑什麼我們什麼都沒做錯，卻要受那麼多苦，你作為你罪惡滔天的父族一脈唯一活下來的人，還能讓東玄主安然無恙地教養？"
鍊身映出陸瑞凝瞳孔裡跳動的幽冷，穆安羽踉跄半步，袖中符箓簌簌響，一時間居然全失了效，不由意識到，陸瑞凝的這次前來，是一場比想象中更精密的籌謀。
繃直的銀鍊将她拽向遠處一座崖邊，感受到陸瑞凝身上的魔氣，無數瑩白骨手扒着岩壁攀爬，女孩子巧笑嫣然。“穆師姐，我這就帶你去看看除了織離潭外，另一個地方的煉獄。當年，我死後被丢棄的地方。"
她松開鎖鍊，看穆安羽墜向崖底。
撲耳而來的疾風中，穆安羽下意識想掐訣，奈何陸瑞凝的銀鍊已然封鎖住周身靈脈，震眩内隻來得及看見淵底詭象——崖底遊夜根本不是魔物，而是裹着靈氣的殘軀。
她迫不得已，隻能采用最後的辦法。
——兩眼一閉，聽天由命。
“其實我也說不上恨你，”風聲在耳邊獵獵，陸瑞凝縱身跳下來，喟歎，“我就告訴你吧……我之所以喚你一聲師姐，是因為我養母當年保我一魄的法術，來自你穆氏宗族的一脈邪術，你雖沒學過，卻是紮根于血脈之中，如此，我也算和你有緣……我和澄将明、趙蘭塵她們合作，她們各有目的，而我，隻是想讓當年那些枉死的枯骨輪回安心，我怎麼不算個大好人呢……而這，需要你一點血來祭，混含着覓崖神女血脈和暗域妖族血脈的血，對安撫亡靈來說，真是再适合不過了。”
什麼亂七八糟的？穆安羽還沒捋清她話中的邏輯，便被迎面潑來的魔氣遏住呼吸，硬生生窒悶到暈了過去。
等到她再睜開眼睛，發生自己置身于一座陰冷殿堂之中，現在應當是在崖底，殿堂外有無數亡魂在吼叫，陸瑞凝正在她面前，陰恻恻盯着她。
“原來如此，”沉默片刻，穆安羽撐住自己泛痛的額角，平靜，“我道你怎能不用橫螢舟就出現在暗域，原來是這裡有你的埋骨之地，你之所以能被墟水認可，是因為當年，就是從這裡被你養母帶出去的吧？”
“是啊，一晃這麼多年，”陸瑞凝望着外面，話中躍動着詭異的興奮，“當年死的人，不止有我，還有甚多我所認識的無辜之人，我幸運地活下來了，他們軀體卻被煉化，無法往生，一直在這裡哭泣，真是好凄慘，我惦記了很多年……如今，我終于能為他們引渡了。”
“這就是你的目的？”穆安羽沉默片刻，“江弄疏和趙蘭塵擺星環陣，是為了增強暗域遊夜，澄将明是為了重塑靈脈，而你，你以你姐姐表面斡旋，其實是自己想用我的血，引渡崖底的亡魂？”
“從我一年前的去三清閣尋蕭師姐開始，你們就該意識到了，現在實在太晚啦，”陸瑞凝嫣然一笑，“再給你說個秘密，這座殿堂有名字，叫沉木堂。”
“木落于水中時，一般都能浮于其上，”頓了頓她繼續說，“然而我的審判，注定讓輕木都壓入水底，穆師姐，在我眼中，你不死，這崖底的萬千亡魂，無法安甯。”
“可你們為什麼都要找我算這筆賬？”穆安羽忍了又忍，多年來心底的疑惑盤桓，終于在這一刻避無可避地爆發出來，她輕微動了下指——還是沒有任何靈力，“促使你們悲劇的事，并沒有讓我得到一分一厘的好處，羽淵叛亂是我父輩的錯，我未推動一絲一毫，我也因此被人多年厭憎嫌惡，你以為我在我師尊身邊，一直以來便是心安快活的嗎？或者你以為我遇到光亮——”她梗了梗，“便是敢接近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