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羽,”她輕聲喚她,“可是在我眼裡,萬木将死,并不因一葉臨秋。”
穆安羽埋首于她胸前,低微道:“遊夜是魔物,他們都說,我是不好的人,不能靠近我,否則到哪兒都會招來羽淵邪術,那場羽淵的混亂,我爹娘也死了……他們走後,世界上所有人都恨我……”
所有人都恨我。
多年的痛苦在這一刻反噬,孤獨行世很久之後,危機重重的幻境中,她誰也不認識,誰也不記得,卻還記得這種深入骨髓的孤寂與絕望,不知為什麼,她本能地相信面前這個人——于是哭了出來。
若是外面,縱然是蕭約葉,穆安羽也絕不會輕易由自己這般揮霍脆弱,然而此刻她幼年,尚未經曆雨打風吹,難得遇到一個遊夜面前不叱罵怒責她的人,就好像惶惶行于陰沉大道上多日,大雨兜頭潑下,可她隻是給她打了一把傘,柔聲說,莫要淋着。
——原來可以不怪她。
——原來這些事可以不怪她的啊。
這些年,她活得那樣累。
蕭約葉将臉頰貼向女孩的額頭,溫暖的觸感令穆安羽渾身一震。
她聽見蕭約葉低喃:“你從不同任何人說這些事,然而兩百年前西曦園,我第一次見你,便知你絕不是世人口中冷情薄義之人。遊夜存魔性,為心懷禍亂者所有,确也傷害多人,然而持刀者的罪孽,卻盡歸于傷人之刀上,豈非偏離?阿羽,我亦非不畏遊夜,可你說得不對,你曾說,世人皆厭遊夜,如今你說,世人都恨你,但很久前我就說過,你莫要忘了……”
她擡手撫摸女孩冰冷的側臉。
“——我也是世人。”
穆安羽愣住。
心湖一霎寂靜,随即,惠莺掠翅,春意忽煥,瘋揚波瀾。
如同曦内雲垂首,光影浮于夜中花。
穆安羽突地近乎貪婪,蕭約葉唇齒的氣息萦繞于前,那般近,那般可觸,幾乎能叫她溺進去,雖然還沒有找回全部記憶,可在面對她時,穆安羽已學會了任性。“姐姐,”她喃喃道,“不要走,留在這個世界,留在這裡陪我吧——一直留在我身邊,好不好?”
她渴求地睜大眼睛,卻見蕭約葉輕聲笑了笑,說:“這不是真實的世界,打破這層幻境,我們才能回家。”
穆安羽不安道:“打破這層幻境,你還在我身邊嗎?”
蕭約葉正要說話,樹叢外遊夜突然詭異地寂靜下來。
她一愣,不對。
無主遊夜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但凡被它盯上,哪怕束手就擒,也會死狀凄慘。如此匿于樹野,隐去蹤迹,反倒是最好的躲避方法。
可遊夜絕也不會這麼快就自己老實本分,唯一的可能是——這一波遊夜,其實是有主的。
她想起自己先前的那番推測:幻境中除了宋霜溪、徐雲渺,還有月小姐和趙蘭塵。
這兩人皆有資格擁有如此多的遊夜,她們墜崖時,徐雲渺身後似乎來了個不速之客。
“阿羽,”蕭約葉扶着穆安羽的肩膀,心有所感,示意她看那一片洶湧的遊夜,“幻境無論多麼真實,終究逃不過幻滅的結局,真世方能長存。我先去那裡,你若見我無事,便随後跟來,若我被遊夜所纏——”頓了頓,“你便自己去尋找幻境出口,懂了嗎?”
“我不要,”穆安羽拽住她袖子,語氣裡帶了驚慌,“你不是說過你不會走嗎?”
“你會遇到我的,”蕭約葉拈起她一根手指揉揉,“很快。”
“在哪兒?”
“白晝,”蕭約葉說,“黑夜,在哪兒都會遇到我的,隻要你自己不想離開我跑就好。”
“真的嗎?”穆安羽輕聲問。
“會的。”蕭約葉深深看了幼年的她一眼,站起身。
覓崖,高懸海崖之上。
徐雲渺不愉地站着,面前是挂着奇怪微笑的趙蘭塵,和臉色陰沉得能掐出水來的月小姐。
月小姐的手镯,正源源不斷朝一隻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冬使鳥釋放遊夜。
“江姑娘,”徐雲渺憋了憋,沒忍住,“就算是要打破第二層幻境,也沒必要耗費這麼多遊夜,況且穆安羽和蕭約葉又不弱,不至于不能靠自己走出來……”
話沒說完,就被月小姐宛如刀子的眼神剜了過去,趙蘭塵勾着唇角,興味盎然道:“你當真是不懂。在江小姐心中,穆安羽是絕對不能出事的。”
月小姐:“給我閉嘴。”
話音剛落,那隻冬使鳥突然死而複生,“嘎”一聲憤怒的大叫,頗有種“我堂堂冬使鳥就這麼被你們當烏鴉用”的悲怆和惱恨。
它一揮翅膀,黑色的霧氣瞬間彌漫整個海崖。
所有人都下意識捂住口鼻,小破鳥得意洋洋盤旋了一圈,趾高氣揚地飛走了。
月小姐第一個放下手,目光緊緊黏着黑霧深處,暗色彌動,緩緩走出來一個水藍衣衫的少女。
穆安羽已然恢複原本的模樣,不再是繡苔,她面無表情站住,趙蘭塵、月小姐、徐雲渺戳在面前,欲要說話,又不知她在幻境中經曆了什麼、記不記得,隻好面面相觑,三臉糾結。
然而穆安羽神色并沒有什麼變化,或者說,沒法從她臉上看出她在想什麼,開口第一句話,讓月小姐驚了一下。
“月小姐真名原來叫江弄疏麼。”
她微微擡起下颌,依然還是那個她,雪色相拂,素冷如冬,清寒似瀉。
月小姐沉默了一下,知道在墜崖時她聽見了,最終點了點頭。
“是,我叫江弄疏。”
她終于不再戴面紗,露出的那張臉,果有手握羽淵大權的一代傳奇之影,眉目不見晴雨,深沉難預。
“哦。”穆安羽并沒有什麼興趣,淡淡道,“你們進入宋霜溪構築的幻境,徐會長甚至帶了仿影鏡,妄圖複刻安微珠對現世的軒轅海有動作,你們也想分一杯羹?”
這是她的主線任務,軒轅海的法器,取一便可亂世,無論如何,不能讓旁人來觸動。
徐雲渺不高興道:“什麼亂七八糟的。”他兩眼一閉,開始胡扯,“我哪裡有帶仿影鏡?你看到了嗎?有證據嗎?就在這兒污蔑人,小心我——”
話音未落,忽有個人将一顆已經複刻成功的珠子擲于他眼前,沒有任何溫度地笑道:“當真?”
徐雲渺一啞,便見黑霧徹底散去,月光将少女的影子拉得老長,蕭約葉甚至懶得看他一眼,側靠于樹,曲起一條腿,輕慢和從容并錯,帶些“我就陪你玩玩”的怠懶,意味不明地笑了幾聲——冷笑:“那,我來得真不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