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條垂頭哭泣,緣條摟着繡條,輕輕拍她脊背。緣條似乎在說什麼,神容悲戚,也要墜淚。寶音歪了頭,隻覺得奇怪。可究竟怪在哪裡,又說不上來。正好貞杏裝了最後一隻箱籠,正走到車窗下,順着寶音目光望去,不由嘻嘻笑着捂寶音的眼睛:“诶,小姐快别看,仔細長針眼兒!”她故意揚了點聲音,驚起角落那對苦命鴛鴦。緣條與繡條騰的一下,慌忙分開了。
寶音掰開貞杏的手,正看到緣條與繡條分開,繡條紅着臉兒往馬車這裡跑。寶音“咦”了一聲,心中隐隐約約猜到繡條與緣條的怪異,她剛要開口問,可話才說了“他們怎——”半句,就被崔承戟拉回車内。
自寶音上車,像個小兔兒樣的趴在窗邊,先是跟盧評芳招手作别,後又窺緣條、繡條兄妹分别,滿心滿眼裡都不曾注意過正襟危坐在一旁的崔承戟。反倒是崔承戟,自寶音上車後,便悄悄将她釘在自己的餘光裡。斟茶時,她在餘光裡招手;看書時,她在餘光裡被人捂住眼睛。
到底是小孩兒心性,睡一覺便什麼都忘了,崔承戟在心下暗暗揣度。他今早起床後,本預備在馬車上好生同寶音談談,譬如女子成長,譬如女子擔任仵作。他準備了一毂辘的話,想着如何說既不讓寶音與他生嫌隙,也不丢了他身為叔父的面,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翻來覆去捏合圓了。結果,自上車後,人壓根沒注意他,倒是他陰測測地盯着她的背影,想開口又說不出來,不開口又覺得不穩妥。
崔承戟隻拉了寶音的臂彎,等見她擱下車簾,回眸看他時,便匆匆松開手,拘起端方雅正的叔父模樣。寶音眨了眨眼,倒沒在意崔承戟這副模樣,心裡還在想繡條和緣條的異樣。
“二叔。”她忍不住問,“親人之間,可以在一起嗎?”
本來崔承戟這會子執盞抿茶想掩飾尴尬,正籌謀着如何開口,沒想到寶音說出這一句話來,他端茶盞的手僵在半空,側過臉,緩緩地:“……嗯?”
寶音垂眸思索:“我剛剛瞥見緣條和繡條告别,他們躲在角落,抱在一起。貞杏還讓我别看,看了長針眼。二叔,你覺不覺得,他們倆之間似乎勝過兄妹之情了?”
崔承戟在心中長呼一口氣:我還以為……
他兀自雲淡風輕抿了口茶,耳垂卻紅似滴血。待茶湯入肺,唇齒留香,崔承戟才正色道:“既無血緣,有何不可?他們從小一起長大,有情也是情理之中。”
寶音蹙眉:“可他們還是兄妹呀。緣條喚繡條為妹妹,繡條喚緣條為阿兄。怎麼可以在一起呢?”
“寶音。”崔承戟擱盞,“這世間并非所有情緣,都是可以擺在明面兒上供人瞧的。隻要兩個人不是血親,隻要兩個人彼此之間真的相愛有情,在一起,有何不可呢?緣條為了繡條,不惜傷害垂紅兒。雖說動手不對,可足見緣條将繡條置于己身之前。”
他指腹撚着杯盞紋路,慢聲:“不過,氣極了動手打女人,當真是蠢極。”
寶音隻将崔承戟那句“隻要兩個人不是血親,隻要兩個人彼此之間真的相愛有情”暗暗藏進心底,她在心中問:真的可以這樣嗎?喚了十幾年阿兄、阿妹的人,真的可以像尋常眷侶那樣,心無旁骛地在一起嗎?寶音不敢苟同。
馬車外,榕平統籌好所有事項,這才跨上車闆,道一句“起”,随即甩鞭策馬。
車行六日,終于歸京。其間榕平、榕參輪番策馬歇息,崔承戟擔憂寶音,讓她與自己同坐一車。一路上,寶音纏着他,教他将靖州的案子細細說清。貞杏與繡條則坐在後頭的二駕馬車上,兩人日常做些針線,閑了就摸牌鬥棋玩,隻是貞杏總是喜笑顔開,而繡條往往是悶悶不樂的。二駕馬車之後,是關押鄭伯益等人的牢車,由十二名私衛日夜交班看守。再然後,則是榕度等人的靈車,由兩名私衛跟着。距崔承戟一行約莫十餘裡的地方,屠蘇與登旺緩緩行着。這一路山明水秀,車馬緩行,因不急着歸京,二人甚至于密州等地歇了幾日。心情舒暢、用藥及時,屠蘇傷勢愈合甚快,等到京都時,他日常自理已不是問題了。
卻說寶音跟随崔承戟歸京後,榕參奉命送寶音回崔府,而崔承戟則帶着榕平等私衛,将鄭伯益等要犯齊齊押送回大理寺。
車馬停在承天門時,榕參忽請寶音下馬車,又遞了一隻幕離進來。寶音帶上幕離,遮住臉,由貞杏扶着,自轎凳緩緩下來。甫一踩到京都的富貴地上,眼前便有一小厮,甩袖單膝跪地,請安道:“小的榆革給小姐請安。”
寶音想起崔承戟往昔的教導,輕輕喚了聲繡條,繡條便捧着裝錢的荷包近前。
榆革笑着推開繡條遞來的銀錠:“小的在老大人跟前當差,今奉老大人之命,來接姑娘回家哩。”說罷,榆革向側邊後退一步,身後露出一隻榆木雕花轎子來。
轎子旁立着四個轎夫,皆穿統一服制。此刻見了寶音,無不拱手行禮:“小的給小姐請安。”
榕參與榆革也算舊相識,不由問道:“二爺吩咐我送小姐回去,何必勞動你們?”
榆革笑着應道:“榕參哥,你不知,這是老大人特特吩咐的。說如今京都貴女千金們出行都乘轎辇,咱家的小姐回來,自然不能怠慢了。”說着,他又低聲補道:“今日家中宴客,坐轎子也更好看些。”
榕參點點頭:“王老大人來了?”
榆革揶揄笑嘻嘻:“哪呢,是咱未來二奶奶家。”
那廂寶音正由貞杏扶上轎子,聽着“二奶奶”一詞,不由腳步頓住。寶音父親居長,崔承戟行二。故而京中崔府喚崔承戟,并不喚少卿,而是崔二爺。這聲二奶奶,自是叫的崔承戟之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