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規勸寶音的話,到底還是沒有說出口。從寶音房中出來,崔承戟怅惘地仰頭望天。前些時他還覺得養一個小女娘真是新奇又充滿希望的事,可現在隻覺得麻煩。不是寶音麻煩,也不是寶音身體上的那些變化麻煩,而是他一個正處弱冠之年的小叔,該如何教育十二歲女娘何為生長這件事,着實麻煩。
他想着自己方才雙指夾着書頁,臉上燥熱難耐,而寶音也是一味地把頭埋在他懷裡,不敢直視。他忘了自己說什麼,好像吞吞吐吐半天,想教導些女子生理的話,臨了卻隻丢下句“早晚給你請教引嬷嬷”,就慌慌走了。這會兒一吹冷風,他頭腦清醒冷靜許多,心裡反又愧疚起來:怎麼把她一個人抛閃在屋裡?此念頭一經浮現,便再也按捺不住。崔承戟想着寶音此刻當是孤立無援的,該有多絕望呢?他又轉身往回走,手剛扶着門框,便聽見裡頭長長的一聲歎,輕輕柔柔的。緊接着,他聽見:“要是阿娘沒死就好了。”
崔承戟的手僵在半空。
是啊,寶音缺的是母親,是宛若母親的女性長輩。他這麼一個小叔闖進去,能說什麼?能幫到她什麼?
崔承戟垂了頭,那懸在空中的手也慢慢收回去。
身後傳來貞杏的聲音:“大人站在門口做什麼呢?怎生不進去?”她雙手捧着擺了飲馔的食盤,含笑同崔承戟道,聲音不高不低,剛剛夠屋裡的寶音聽見。
“唔。”崔承戟動作看上去有些急亂,“剛出來。好生伺候寶音。”說罷,一徑兒擡腿走了。
貞杏蹙眉:“奇怪。”扭身推門入内,同寶音揚起笑臉:“小姐,晚間驗屍餓了罷?我讓後廚做的乳羹。”
回廊轉角處,崔承戟頓在那裡,待聽得寶音房内貞杏終于勾了寶音笑聲,他垂在身側的拳頭稍稍松開,崔承戟如釋重負,這才回屋了。
次日卯時三刻,貞杏喚醒寶音。按原定行程,今早便該啟程了。本來因昨夜之事,攪得衆人向晚不眠,崔承戟有心想讓寶音多歇歇。偏偏隊伍裡還押了鄭伯益父子等要犯,昨夜又收到京中崔老大人的急信,教他速帶寶音回京、不得怠慢,崔承戟隻好依原定行程而行。
菱花鏡内,映出寶音迷瞪着眼打瞌睡,繡條悶悶地替寶音梳頭,貞杏則在一旁整理殘裝、收拾行李,忙得腳不沾地。外頭也漸漸有了人聲,貞杏凝神細聽,道:“是榕平回來了。”
繡條手一抖,忙道:“他找着兇手了?”
寶音知她擔憂兄長、留心垂紅兒之死,故而按住繡條的手:“你去瞧瞧,我自己梳頭也省得。”
繡條猶豫着,貞杏卻笑了:“你去罷,有我呢。我這兒已經好了,我來給小姐梳頭。”聽貞杏如此說,繡條這才答應着去了。
不多時,寶音發髻堪堪挽好,貞杏堪堪簪上一枚花樹钗,繡條便擰着細眉回來了,懷裡還抱着張紙。
見她如此模樣,貞杏問:“怎麼了?沒找到?”
寶音卻有淡淡笑意:“快把足印給我看看。”說罷,伸手去接繡條懷中的紙。
原來昨夜崔承戟吩咐榕平去附近搜查是否有兇手抛在野外的贓物時,寶音與他的耳語,便是教榕平仔細留心地上足印。若是能尋到贓物,千萬要把附近足印拓下來。
繡條悶悶不樂:“找到了一件寶藍褂子,一雙釘靴,與垂紅兒屍體附近發現的,似乎是同一個人。可是,光這些,也找不到兇手呀!阿兄已經認了傷害垂紅兒之罪,若最後找不到殺人的,他們會不會判定是阿兄殺人?”她越想越怕,慌忙跪在地上,抱住寶音胳膊:“小姐,我怕……你能不能救救阿兄?”
寶音扶繡條起身:“你放心,二叔說了,緣條沒有殺人,這案子送到府衙,他們也不敢輕易斷緣條殺人。否則,不是打大理寺的臉嗎?”她将榕平送來的足印攤開,指給繡、貞二人:“瞧,這是榕平拓下的足印。我們把這個交給盧小姐,讓她小心暗中搜查,再交給官府,必能找出兇手的。”
繡條期期艾艾:“這,這能行嗎?”
寶音寬慰道:“盧小姐跟你們一樣想找出兇手。貞杏,你把這張足印悄悄交給盧小姐。記住,讓她小心查、悄悄查,這次千萬不能再打草驚蛇了。”
貞杏答應着離開。
約莫到卯時末,崔承戟、寶音一形整裝完畢。先由榕平等押鄭伯益等要犯上牢車,而後私衛們搬運主家貼身行李,最後崔承戟、寶音方才一前一後登上馬車。
待坐在車内,寶音悄悄掀了車簾一角往外看。驿館二樓小窗半阖,盧評芳将身姿掩在格子窗後,靜靜地望向寶音。她二人四目相接,鬼使神差地,兩人竟同時向對方招手作别。
寶音噗嗤一笑,盧評芳也彎了唇瓣,虛虛一個媚眼斜了寶音,自放下木窗,也教人打點行裝預備往臨近州縣的官府去了。
見盧評芳消失在二樓,寶音正要放下車簾。拐角旮旯裡,兩個人影刺入眼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