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評芳梗着脖子剛要反駁,靈台如遭雷擊,她猛然意識到寶音如此說,是為了保全垂紅兒清譽。電光火石間,寶音、盧評芳四目相望,心意無聲卻勝過萬語千言。等盧評芳垂了眸,再開口時聲音已無方才押解緣條時那般理直氣壯:“也許是罷。”
史掌櫃撚須沉吟:“這般說,确也有理。這垂紅兒姑娘與盧小姐一般的伶牙俐齒,極會說話的人物。有道是禍從口出——”未待他講完,盧評芳橫目一記眼風掃去,秋水美目此時布滿血絲,早無往日的袅娜風情。史掌櫃心頭肉小小一顫,也便識趣兒地住了嘴。
如此一來,垂紅兒之死也漸漸明晰了。據緣條所述,他傍晚離開,原意是想早些回家看護老父,途中偶遇河邊哭泣的垂紅兒。垂紅兒瞧見他,想到自己那一巴掌是因他捱的,嘴裡不幹不淨地詈罵緣條,連帶着繡條也便罵在裡頭。緣條急火攻心,偏偏他口齒木讷,說不過垂紅兒。緣條憋了股大氣,直直同垂紅兒動起手來。他本是碼頭扛貨的長工,三兩下就輕松掣住垂紅兒,掐住她脖子逼她道歉。垂紅兒哪是好惹的性子,咬牙死命不說,尖指甲亂舞亂抓,生生被緣條掐暈過去——緣何笃定當時垂紅兒是被掐暈,而非直接被緣條掐死的?隻因崔寶音驗屍之際,驗出垂紅兒鼻窦含藻、指尖藏泥、胸腹按壓出溺液,此種種迹象無不證明,垂紅兒是溺斃的。垂紅兒暈去之後,緣條大驚,以為自己殺害垂紅兒,慌不擇路逃回驿館。這才有了後續童沙夜尿誤見女屍這出戲。
至于真正殺害垂紅兒的兇手,如今線索隻集中在那團寶藍絲線與河岸泥地的釘靴足印上。榕平後又領人前往岸邊,将足印畫在紙上,于驿館裡一一核對審查,連崔承戟的釘靴也拿出來比對了,到底還是找不出兇手。崔承戟坐在梨木圈椅内,一腳蹬進靴筒:“我們這般大動靜,那兇手但凡不蠢不聾不笨的,早将這些證物銷毀了。”他略一揚眸,想起什麼似的:“榕平,你再帶兩個人搜搜驿館附近的蘆葦地。”
說罷,崔承戟起身同史掌櫃道:“勞駕掌櫃的,再借幾個小幺兒。”
史掌櫃忙道“不敢”,立時點來三個十來歲的小幺兒,與榕平等人兩個為一組,正好彼此監督。榕平帶人剛要走,寶音忽的追上去,附在榕平耳畔叽叽咕咕不知說了些什麼。等寶音說完,榕平含笑點頭,這才帶着人呼啦啦遁入夜色之中了。
崔承戟望着寶音扶門框的背影,問道:“說什麼?”
寶音笑着轉身:“我同榕平大哥說,這是我第一次驗屍,第一次當仵作,求他一定要好好找,把真兇揪出來。”
崔承戟斂眸,朝寶音伸出手,沉聲:“過來。”寶音小步跑至崔承戟面前,将手擱在二叔的大掌裡。崔承戟握拳裹住寶音的白膩小手,稍加用力,人便被他拉到自己跟前。崔承戟同衆人道一句:“時辰不早,諸位早些歇息,靜待榕平佳音便可。”
大堂下衆人漸漸散去,唯盧評芳呆站在原地,目光盯住虛空某處,不知她在思量什麼。寶音轉頭望她,盧評芳猛然擡頭,兩人隔空相望,盧評芳遙遙做了個“謝謝”的口型,繼而錯開眼,兀自神遊太虛去了。寶音剛想喊她,手上卻多了一道力。崔承戟拉她回房,而後将格扇門重重掩上。
“二叔。”身後小女娘嬌怯聲音響起。
崔承戟悶悶“嗯”了一聲,他正想着如何勸寶音歇了做仵作的心思,轉身之際瞥見桌案上攤開的醫書,隐約有批紅在上頭。崔承戟信步走去,卻不想寶音率先一步,兩隻小手慌忙掩住書頁上的字,連帶着自己的批紅也遮住了。崔承戟不由起疑:“寶音不是說有許多問題想問二叔,怎生這會兒卻不給我看了?”
寶音臉已臊紅,吞吞吐吐半天,才說了囫囵一句話:“我都弄明白了。”
這廂崔承戟不由更疑,這些醫書玄奧精深,以寶音的學識閱曆,怎可能“都弄明白了”?分明是有事瞞着他,不想教他知道。崔承戟冷了臉,沉聲命令道:“拿開。”
“不要……”寶音用手遮得更嚴實,嘟嘟囔囔懇切道,“我真的都弄明白了。”
見她如此模樣,崔承戟輕笑一聲,也不着急,反是大馬金刀地坐在圈椅内,歪了頭隻盯着寶音。寶音素來不曾違逆過崔承戟,這會子二叔皮笑肉不笑地盯她,她早已心裡發怵,急得額角沁汗。她見崔承戟臉色不悅,怯怯開口:“二叔别氣了,我真的弄明白了。您……您忙碌一晚上,也早些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