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承戟盯她半瞬,忽如釋重負般笑開,他抽過桌角一方帕子,細細替寶音擦汗,溫聲一如往常:“嗯,小姑娘長大,開始有自己的心事了,不能告訴二叔聽了。”他隻仔細替寶音擦拭額角薄汗,目光是絲毫未瞥桌案醫書。崔承戟仿佛已然忘卻适才的對峙,一心一意關心寶音:“過會子先沐浴,再上床休息。晚間才驗了屍,身上不幹淨。”
他這溫潤體貼端方的模樣,反教寶音惴惴不安起來。二叔這樣關心我,我卻瞞他,寶音暗暗揣度着。她任二叔隔着羅帕的指腹一點一點替自己拭汗,不由慢慢低頭,心裡百轉千回想起二叔數次救自己于水火,又同意自己學驗屍,親自教自己,實實是天底下第一待她好的人了。那些對二叔的愧疚讓她緩緩松開遮蔽書頁的手,寶音垂頭嗫嚅:“二叔,其實我……”
寶音到底是年歲小,那些婉轉心思在臉上寫了七七八八,像崔承戟這般宦海浮沉、黑白周旋的人精,稍一看,便懂了。往昔他很是克制自己,從不肯在寶音身上搬弄手腕、耍弄機鋒。可今夜寶音主動要求驗屍,他心底本就不大痛快,此番又瞞他,簡直是往崔承戟那将燃未燃的刨花兒上狠狠吹了把風。他還是十幾天前的心思,琴棋書畫諸樣雅藝,寶音任選一樣,或者都學了,或者都不學,怎樣都好。他崔承戟養得起一個小女娘,好前程、好姻緣,他都有百般手腕替寶音周全了。可是仵作驗屍之道,卑微低賤,又素來是男子操持的行當,十分配不上他捧在掌心的這株玫瑰。
當下,崔承戟仍舊噙着方才體貼溫柔的笑,骨節分明的手指撚了一縷碎發替寶音掖在耳後。
寶音卻就着這道力,将臉枕進崔承戟的掌心。她想到今夜的事,想到書上的字,酸酸澀澀的苦水漫上來,鼻尖一酸,一行淚順着臉頰滑落。寶音泣聲道:“對不住,二叔,對不住……”
崔承戟是萬萬沒想到寶音會哭。隻要寶音一哭,他便什麼招都沒有了。适才在心底想好的如何讓寶音乖乖把書給他看、又如何規勸寶音丢開當仵作這門心思的謀算,刹那間煙消雲散。他慌慌張張摟過寶音,捏了帕子給寶音拭淚。可沒想到,他這一抱,寶音反而哭得更兇,靠在他懷裡,像要把淚全抹他雀藍補子上似的。崔承戟抖着手給懷裡小人兒擦淚,聲音也抖得緊:“诶,别哭别哭。怎麼哭了呢?二叔不看了,再也不看了,好不好?别哭……寶音乖,快莫哭了,明兒一早趕路,哭腫了眼睛被榕參他們笑話,嗯?”
卻說今番無人欺負寶音,崔承戟雖想看她遮住的醫書内容,但也好言好語同她說話,她這會子何必哭呢?其實,寶音這哭的源頭還是得從今夜驗屍說起。
晚間寶音驗垂紅兒屍,教盧評芳點出她學藝不精,這本沒什麼。偏偏盧評芳指着垂紅兒腿間粘的□□液體,直截了當說出垂紅兒真實死因。寶音年紀小,幼年失恃,來宋家之後,身邊也無教引嬷嬷看顧,故而寶音莫論是男女之事,對女子生長規律也是全然不知的。今夜盧評芳指着那灘□□說是男子精.血,寶音心裡臊極了,同時也怕。到底怕的是什麼,她卻說不清,好像自己被無形的手推入一個全新的陌生世界,可她什麼都不懂。這些話,她不知如何說,更不知同何人說,崔承戟是萬不可能的,他是男子;貞杏、繡條似乎可以,而寶音又不知如何開口。譬如近來她有時會覺得胸脯墜得痛,是正常的還是生病了,她也不知問誰。雖說前時蘇郎中常來替屠蘇看診,她也不敢問蘇老先生,難不成她一個十二歲的女娘還要指着自己癟癟的胸脯,問一個年交六十的老郎中:“老先生,我近來總是胸痛,是什麼病嗎?”于是,寶音隻好将這些心事埋進心底。好在有這些醫書,在卷帙浩繁的犄角旮旯裡,寶音讀到,這是女子生長的正常過程、必經之路,也就是說,她已開始慢慢從女孩兒向少女蛻變。
這就是寶音的委屈。沒有人跟她說,女孩會如何成長為少女、再如何成長為女人,所以那些身體上的變化與隐痛,讓寶音害怕,也讓她無措,她唯一能做的,隻有将它們藏進燭淚中、将它們和進夜風裡。
崔承戟一壁安撫寶音,一壁匆匆掃視書中的隻言片語,那些被寶音圈紅的文字,刺目地紮進他的眼裡,什麼“玉門有損”“幽戶浮脹”“□□附牝”,激得他太陽穴咚咚如鼓擂。他一隻手輕拍寶音脊背,一隻手騰出來顫抖着翻閱書籍,紙張嘩嘩翻動。翻到某頁時,崔承戟手形一頓,他分明瞧見寶音在“年少婦人,天癸沖,任脈通,而乳絡阻滞,常有脹痛”一語上批紅曰:“宜食養血疏肝行氣之物。”
因為沒有母親,沒有教引嬷嬷,所以她隻能用這種方式自救。
崔承戟忽然覺得自己像淹在一潭深坑裡,死水困住他的手腳,拖他下水、教他窒息。他想抱抱寶音,可卻松開手,把帕子塞進寶音手中。
她是真的在長大,在努力地、竭盡所能地養自己,慢慢地、也茫然無措地成為一個知人事的少女。他不能再抱她了。
崔承戟啞了嗓子:“……阿滿。”
“是二叔對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