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肉裡似長出枯枝,寶音渾身都痛。
直到一雙手将她輕輕抱住,從上而下撫她的脊背。她的耳旁,是崔承戟沉穩如靜水的聲音:“寶音,不要害怕。”
“二叔會陪着你。”
在這一瞬間,那些長在骨頭裡、長在血肉裡的枯枝陡然停住生長,那可怖的、怪異的尖叫與死狀如一團濃霧開始消散。
寶音感受着從脊背傳來的絲絲戰栗與酥麻,在記憶的最深處,是三四歲時阿娘才會如此輕撫她的後背。每到此時,任憑寶音再怎麼哭鬧,她都會很快平靜,乖順地窩在阿娘懷抱裡,似睡非睡,軟語呢喃。
可是,二叔怎會知道?
寶音想不到那許多,她對兒時的事記憶并不多,僅有的一些也大多數是與父母相關的。也許,在她還很小的時候,在她尚在襁褓的時候,二叔就抱過她,像阿娘那樣逗她笑、哄她睡。
她近乎不敢想象二叔溫柔哄睡她的模樣。盡管這些日子二叔待她很好,但他似乎總是冷冷的,像隔着一層薄薄的霧。尤其是她從青邙山下來後,她感受得到二叔尋她的焦急,也感受得到他有意回避她的疏遠。
逢保、黑影、長舌鬼,已在這份無言的陪伴中,悄然退到角落裡。
寶音靠在崔承戟懷裡,淚水染濕他官袍上的暗紋。她聽着崔承戟俯身在她耳畔的低語:
“二叔會永遠陪着你。”
“世上的鬼,都是人假扮的。二叔會揪出這個裝神弄鬼吓唬我們寶音的人,所以,寶音不必再害怕了,好嗎?”
驟然讓寶音相信世上無鬼,唯一解決之道隻有讓她親眼看到昨夜那些詭異景象,皆是人為,且是何人所為。
崔承戟的話像一粒定心丸,盡管寶音仍舊記得那長舌鬼、記得那黑影,可隻消二叔的一句話,她便能從身體中生出莫大的勇氣。她指尖揪住崔承戟的官袍,仰頭盯住崔承戟的下颚,星星點點的青色胡茬在此刻分外明顯。
“隻要有二叔在,寶音就不害怕。”
于她而言,崔承戟當真有這樣的力量,好像隻要躺在他懷裡,外界的一切詭異驚奇皆是虛妄,唯有二叔是真。
懷中人軟若無骨,似孱弱小貓兒一般柔弱清瘦。她細伶伶的脊骨硌在崔承戟掌心,他用另一隻手撚她耳垂,輕輕笑道:“從前阿兄寄信回京都,說小寶音哭鬧,吵得阿兄阿嫂半夜難眠,非要人揉着耳珠子才肯安睡。”溫熱的呼吸拂過她後頸,“如今這老法子,可還奏效?”
寶音睡在二叔懷中,點頭。她握住二叔的手,止他動作,輕聲問:“除了榕度,其他人……還活着嗎?”
崔承戟眸色黯淡:“貞杏、魚泉和班燈都還活着,屠蘇重傷。”
她愣怔半晌,那些鮮活的生命就此消逝,像水面漾開的漣漪。寶音就着崔承戟的手臂,從他懷中直起身:“二叔,讓我代替榕度大哥吧。”
崔承戟驚愕擡眸,他不太明白寶音此言。
“此言何意?”
她一雙明亮眸子,除了餘驚未歇,還有漸漸湧上的堅毅:“榕度大哥最擅用毒驗屍,寶音想學。”
崔承戟漸漸蹙了眉:“那不是你該學的。”
寶音攀上崔承戟的手臂:“二叔,他們是因我死的,是因我受傷的。二叔,寶音不想再做個累贅了。”
她挽起春衫袖口,露出手臂上的疤痕:“二叔不知,從前在宋府,寶音雖受人欺侮,可并不是一味地打碎牙齒和血吞。如果今番二叔不來,寶音有自己的法子自救。可是,二叔來了。榕參、榕度、榕平他們來了,貞杏來了,屠蘇也來了。二叔劈開玄鍊救我于别院,榕參他們舍命相護,連貞杏這般嬌怯的女娘都能為我擋火。這些潑天的恩義……”
寶音抿了抿唇:“比當年滾水澆在皮肉上還灼人。我不想要——我不想要自己總是無能為力,讓别人以生命為代價保護我。我不想要每次自己都是等待人救的那個。”
“就算我不能保護他們,至少讓我有一點點能力,遭遇險境時自救的能力,而不是隻能等待,等待你們救我。”
“寶音不要做檐下聽雨的瓷偶,如果要做,便做二叔袖中匕首。”寶音慢慢揚起嘴角,盡管是虛弱的,“二叔不是說,昨夜雀音閣是有人裝神弄鬼嗎?寶音想和二叔一起揪出那個人。”
“替榕度報仇,替亡者報仇。”
崔承戟瞳孔震顫,方才躲在他懷中懼怕鬼神的女娘,此刻竟萌生出如此力量。她笑是虛弱的,但虛弱中有力量,譬若檐角雨滴,微茫渺小,但持續不斷,終可水滴石穿。
他綻開唇角:“那……今夜正有一事,請寶音相助。”
“什麼?”
“停屍房裝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