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時分,雲梯隊才将火撲滅。
第一縷熹光照耀靖州城時,早起的百姓瞧見那京都來的崔少卿跪在雀音閣朱門前,耷拉着頭,兩肩一聳一聳地抽動,似在低聲啜泣。他們不知從何處聽來消息:雀音閣夜逢大火,崔少卿的侄女、護衛被活生生燒死,今次私鑄銀錠案的卷宗也悉數毀在火中。
有的百姓歎息:“親人喪身火海,任誰也不好受。”
有的百姓認為是其他原因:“私鑄銀錠案是聖上親點崔少卿督辦的大案,這次卷宗燒毀,崔少卿回去難以複命呐!”
還有的百姓幹笑:“強龍不壓地頭蛇,這位崔少卿啊,是着了道了!還硬生生賠上個侄女,聽說才十一二歲,是他亡兄的獨女呢!”
此話一出,百姓們無不唏噓。布衣服飾的榕參混在一衆瞧熱鬧的百姓中,慢慢眯了眼。
突然,他臉帶調笑地說:“非也非也,你們這都是謠傳。昨晚這個崔大人親手抱着崔小姐走出火場,那小姐身上并沒有多少燒傷,俺親眼見的!今早聽說崔小姐死了,實因崔小姐在起火前就被人迷暈了,是那迷藥的緣故。”
“這是有人故意放火呐?”
“這俺咋知道,今早救火的雲梯隊裡是這麼說的。”
“可……迷藥還能緻命?”
“你細想想,這崔小姐才十一二歲,原先身體本就不好,大火中又吸了濃煙。再說了,是藥三分毒,有些人對某種藥反應大這不很尋常?俺家隔壁那人還是吃雞蛋吃死的呢!”榕慘頓了頓,神神秘秘地同那人說,“聽說此刻崔小姐的屍體已從如意客棧移到衙門了。”
那人跺足歎息:“不裝裹了趕緊下葬,去衙門做什麼?”
榕慘乜斜那人一眼:“驗屍查兇啊。”
人群中附和連連,唯有一名臉生小厮,聞言冷了臉,悄悄離開。榕參唇線繃直,自等了片刻,拔腿跟上那小厮。小厮七拐八繞,忽而消失在粉牆後,榕參擡頭隻見“落桐”二字匾額下,矗着一扇隻容一人通過的小門。榕參裝作無事人溜達,不動聲色地沿牆走。不過半柱香時間,榕參行到主街,這面牆最終連接的朱門上,赫然挂的“鄭府”匾額。榕參挑眉冷笑,自回府衙向崔承戟禀報不提。
寶音傷勢最輕,自然是第一個醒來的。醒時将近正午,崔承戟雙目紅腫,坐于床邊,出神地盯着寶音修得圓整的指甲,他指腹無意識地摩挲寶音指尖。
“二……叔……”她掙紮着開口。
思緒回籠,崔承戟像受了一驚,久違地露出笑靥。
寶音伸了手撫上崔承戟的眼睛,輕輕蓋住:“二叔哭了……”
“風迷的。”崔承戟握住寶音手腕,将她的手放入被衾中,“蓋好。”
“二叔是……”寶音虛虛地笑開,兩唇幾乎與貝齒同色,“為寶音哭的麼……”
崔承戟默了半晌,直愣愣盯着寶音慘白的臉,怅聲如歎:“榕度死了。”
驟聞死訊,寶音指尖繃緊,揪住被角要起身來,卻被崔承戟按回去。寶音雙目瞪圓,不敢相信:“怎麼會呢?我都沒死,榕度大哥怎麼會死呢?”
她聲音急促,方才起身的刹那望見簾帳外的屋内陳設,既不是雀音閣、一品堂的規制,也不是從前如意客棧的模樣。寶音有些膽怯地道:“二叔,我們在哪裡?”
“靖州府衙。”崔承戟長眉微皺,“火起在正屋正廳,你與貞杏睡在裡間,火勢尚未蔓延到那兒,屠蘇便來救你了。”
“屠蘇……”寶音無論如何也想不起昨夜見過屠蘇,她最後的記憶隻剩下那隻長舌鬼。她攥住崔承戟袖口:“屠蘇不是失蹤了?他怎麼回來了?”
崔承戟眯眼,他昨夜隻見到屠蘇以己身護在寶音身上,并不知火起之前的舊案。
“那寶音昨晚都看到什麼了?”
“鬼,二叔,有鬼!”寶音此刻深信不疑,就是那長舌鬼害死逢保,讓屠蘇失蹤,又放火燒毀雀音閣,那鬼分明是要害死他們所有人!
想及此處,寶音眼前浮現昨夜長舌鬼飄至拔步床前,陰恻恻地注視她,在她躲進被子裡後,又奪她護體的被子。驚怖與恐懼密密麻麻爬上寶音的心,昨晚的害怕與難言如潮水般席卷回來,再次将她淹沒。
當寶音捂着耳朵,緊閉雙眼,發出第一聲尖叫時,崔承戟尚未反應過來寶音究竟怎麼了。等到寶音尖細的嗓子把守在門外的榕參也吓進來,他才猛然意識到寶音此時的痛苦與無助,昨夜發生的一切将成為寶音這輩子都難以消弭的潮濕。
崔承戟朝榕參擺了擺手,教他退出去。
他傾身近前,溫聲同寶音道:“寶音,世上沒有鬼,是有人在裝神弄鬼。”
寶音拼命搖頭:“榕度大哥也說過這話,可他……可他已經……”她堕下淚:“我昨晚親眼見到了,它還碰我!它抓我的被子!”
她臉上近乎是淚,縮在床角顫顫抖抖,似易碎的琉璃。窗台外擱了一株瓜子黃楊盆景,此時被陽光照射,蒙了層灰黑的影子映在窗紙上。寶音瞧見,仿佛見到那發出死亡谶語的鬼影。寶音直愣愣指着那影子,“啊”的尖叫一聲,哆哆嗦嗦地抱膝蜷坐在床角,頭躲進兩膝之間,不敢再看。
逢保、黑影、長舌鬼,連帶着昨晚宋敏珠凄厲的尖叫一齊在她腦海中炸開,寶音感覺自己也要炸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