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
小姑娘沒說話,而是把桂花糖抵到頰邊,鼓了半隻腮幫子,揚起大大的笑。
崔承戟忽覺一上午的倦乏頃刻間消散,不由溫聲道:“甜嗎?”
“嗯!”寶音用力點頭。
馬車内,寶音正仔細系着梅花紋腰帶。
貞杏因那日跑出青邙山,兩腳磨出血泡,寶音就讓她歇在自己屋裡養傷了,故而今天這套衣服,全是寶音自己換的,今天的發髻,也是寶音自己梳好的。
見她系了又解、解了又系,崔承戟屈指勾了腰帶:“怎麼了?”
“總系不好看。”寶音嘟囔着。
崔承戟輕笑,兩指纏住腰帶,相對一勾,就打出個極漂亮的蝴蝶結。寶音驚喜望他:“好漂亮!怎麼我就打不出這樣的蝴蝶結?”
崔承戟同她招手:“你過來。”
寶音依言過去。
他坐在她身後,玄色官袍籠住寶音,他自後環握她手,再次解開腰帶,引玉指勾纏絲縧,他耐心教她如屈指纏住腰帶,如何相對勾出結法,輕聲如歎:“這樣,關竅在這裡,看明白了嗎?”
寶音靠在他懷裡,眸子亮晶晶地看二叔握自己的手,唔聲:“嗯,大概懂了。”
她不想那麼快就離開二叔懷抱,立刻追上話:“二叔,昨天那個……怎麼樣了?”
懷中人猝然回首,雲鬓堪堪擦過他喉。
崔承戟知她是問無頭屍的事,輕咳:“他不是救你的那個人。”他不動聲色地躲開喉結處的癢意。
寶音懸着的心終是落下。
“那是誰?”
“還在查。”崔承戟漸漸鎖了眉心,“不過,前兩個死者,确乎是你所說的,綁架你和貞杏的人。”
一想到那兩個人,寶音還是有些後怕。
那兩條捏死寶音和貞杏如同捏死螞蟻的結實漢子,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死在青邙山下。他們是什麼時候死的?又是什麼人殺死的?生命的無序讓寶音感到一陣驚怖,她又想起第三位死者,忙問:“那第三個人,是誰?”
“暫不知曉。府衙已貼出告示,目前無人來認領屍身。”
“二叔,”她拽了拽崔承戟的袖口,“你說那人死在你救我之後,死在距離我們隻有百餘步的地方,他會不會看見了我?會不會一直跟着我下山?會不會是被山賊殺死的?阿四會不會有危險?”
昨夜睡前,寶音已将在山上的所見所聞悉數告訴他,包括白骨洞,包括私錢串,當然也包括阿四,和他離别前的囑托。她求崔承戟不要追問阿四,更不要去尋阿四。崔承戟不解:“找到他,或許能解開許多謎團。”寶音卻搖頭:“二叔,我答應了他,不把他的事告訴别人。可是我現在已告訴了你,已經違背諾言,實在是對不住他。若再讓他知道,我會愧死的。”崔承戟同意了。
崔承戟隻挑了最後一個回答:“他若有危險,榕平必定發現他的屍身了。”
他眯了眼睛:“山賊,倒有可能。不過,卻不知是真山賊還是假山賊了。”
“假山賊?”寶音不明白。
車簾外傳來榕參的聲音:“大人,小姐,英道館到了。”
馬車穩穩當當停在英道館前。候在館門前的小厮忙擁上來,哈腰作揖:“大人裡面請。”
崔承戟将寶音抱下踏闆,牽住她手,低聲:“待會兒,跟緊二叔。”
寶音點點頭,轉而去看英道館的匾額,老榆木的木料,質硬紋清,其上三個漆金行草大字“英道館”。候在匾額下的一對兒小厮皆是高大威武,麻布衣衫被撐起,隐隐露出結實肌肉。寶音不由緊了緊崔承戟的手。
随小厮入内,但見其内陳設質樸,牆壁上有許多匾額,如“經文緯武”“文武之道”。衆人走進二門,繞過武松打虎影壁,眼前豁然開朗——
正圓形的戲台,周遭伫着一圈鐵制欄杆。戲台外圍,有三層雅座,依級向上。整個屋内光線昏暗,唯戲台正上方堪堪露出幾道光影,直直照下。
此刻已零星有看客入座。
崔承戟丢了個大元寶在小厮懷内,那小厮樂呵呵告了個喏,立時将叔侄倆帶到最高層設了雅間的座位處。
不一會子,便有人上茶水、端果品。
寶音小聲問:“是聽戲麼?”
“不。”崔承戟抿了口茶,“是鬥武。”
“鬥武?”
“放心。”茶蓋輕碰盞壁,清脆有聲,“不會有性命之憂,至多受些皮肉傷。”
寶音心中震顫,隻見台上已站着位五旬開外的青衫武師,聲若洪鐘震蕩廳堂:“諸位看官!今日英道館以武會友,承蒙四海豪傑賞光,某在此抱拳行禮了!”言罷,此人雙掌相擊發出金鐵之音:“鳴鐘三響,開兵刃架!請南北八位擂主——亮勢!”
“擂主?”寶音皺眉。
崔承戟眯了眼:“不過是他自家養的武師,會些武藝,弄了個打擂台的名頭罷了。”
霎時間鐘鳴鼓響、金钹震耳,好不熱鬧。台側湧上高矮胖瘦八位武師,赤膊上陣,齊齊列了一排,燭龍火把照見肌膚汗光粼粼。
寶音雖看得不甚分明,但見這些人皆精光着上身,忙錯開眸子,側過臉。黑暗中,正巧撞上崔承戟促狹含笑的黑瞳。寶音有些氣惱:“二叔,你帶我來看的這個,算什麼?”
崔承戟伸出左手,覆上寶音眉眼,正好遮住她的視線。
“非禮勿視,小寶音。”
寶音未言,隻氣鼓鼓地轉過去,眼前被二叔的手掌擋着,她什麼都看不見。倒是二叔掌心的手紋,和夾在兩條深長紋路之間的一顆掌心痣,明明晃晃在她眼前,勾了她的心思。
崔承戟正好整以暇地欣賞台下八名武師套上帶有各自編号的布衣,掌心酥酥的癢意密密麻麻傳來。
寶音濃長的睫毛輕輕刮蹭着他的掌心,此刻正伸出粉圓的食指指腹松松貼上那顆小痣,她含笑轉過頭:“二叔,你掌心有顆痣呢!”
他忽然有種隐私被小孩子發現的尴尬羞恥,耳廓噌的泛紅。
寶音卻沒注意,低下頭看自己幹淨的兩隻手掌,喃喃道:“……我手心什麼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