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音點點頭,又迅速搖頭:“不行,我得在這裡,萬一二叔和貞杏回來見不到我……”她望向洞内四散的銅錢:“還有這些,我得告訴二叔。”
阿四道:“你把這些帶上,我送你下山去找你二叔。”他說得堅定。
阿四雖替寶音正骨,治好腳傷,但她還是不能下山,僅能在平地上一瘸一拐地走路。
寶音望了望見不到底的山腳,一個人下山已是危險,何況還要帶着她這個拖油瓶?寶音攥着裙角躊躇道:“你先回去吧。貞杏一定會帶着二叔找到我的,我等他們。”
阿四正在收拾背簍,清理人迹,聞言擡頭:“到夜晚時,山上氣溫驟降,更何況此間山洞本就陰涼。哪怕有火堆,也很少有人能扛過去。”他望了望天色:“約莫不到半個時辰太陽就落山了,你二叔能在半個時辰之内尋到你嗎?”
寶音的心死了又死。
她雙手垂在身側,很抱歉地說:“那,麻煩你了。”
阿四背着寶音,寶音舉着火把,在林間慢行。有時竄出幾隻不知名的蟲蝶小獸,把寶音吓得尖叫出聲,阿四則冷言:“引來山賊,我就不管你了。”
寶音忙捂住嘴,差點朝後仰下去。
阿四握緊她的腿:“抓緊了。”
寶音依言攥緊他的衣袖,輕輕一扯,那脖頸間的蛇狀疤痕猝然映入眼簾,再一細看,才發現阿四身上有許多大大小小的疤,像經年的舊書案,早沒有當日的瑩潤光滑、紋理細密,隻剩下一條又一條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刻痕。
大約是察覺到了寶音的打量,阿四眸光黯了幾分,不動聲色地将領口扯回去,正好遮住身上零散的疤。
“你叫什麼?”寶音輕聲開口。
“阿四。”
“我知道。姓呢?你出生時,你阿耶阿娘就給你取名阿四嗎?”
“不知道。我跟着師傅長大。”
“阿大是你的師傅?”
“不,師傅死了。”阿四頓了頓,“死在那位探花郎的手裡。”
寶音知道這是他的傷心事,抿唇轉了話頭:“我叫寶音,崔寶音,出自阿耶的詩。”
“什麼詩?”
“寶光凝戶動星辰,林下清音鶴影新。一枕松風花滿徑,人間歲歲是芳春。”
人間歲歲是芳春。寶音目光落在黑無邊際的林間,她想到阿耶站在城牆上自刎的那一瞬,可還記得當初吟詠這句詩時的心境?
阿四沒讀過書,更不認得字,說不出這詩的好賴。隻是聽寶音念起這幾句詩時掩不住的歡欣,仿佛自己也身臨其境,脫口而出:“好詩。”
寶音抽了抽鼻子,強笑:“現在你知道我的名字是哪兩個字了吧。”
阿四仰頭:“我不認得字。”
沉默漫上來,耳畔隻剩下衣袖拂拭草木的沙沙聲,回憶各自在他們身體裡找到一條縫隙,頑強地破土而出。寶音想起從前阿耶教自己背《詩經》,想起阿娘教自己識字的日子,阿四則想到師傅尚在人世時,對他許下的承諾:“阿四,等你到了開蒙的年紀,師傅便送你去書塾念書。你會同别人一樣,有自己的名字,然後讀書、科舉、入仕、成家……”
這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于阿四如是,于寶音亦如是。
到達山腳時,天已完全黑了。阿四背着寶音,汗水浸透他的粗麻布衣衫,流過臉頰上剛剛被樹枝劃破的傷口時,勾起一陣苦澀的痛,像在傷口上撒了把粗鹽。
寶音忙從他背上下來。
幾顆星子挂在遙遠的夜幕上,那點微光幾乎可以忽略不見。唯一清晰的,是彼此在夜色中晶瑩剔透的眸子。
深黑色的地平線處吐出一團暖黃色的光點,緊接着揚鞭策馬之聲,有人馳馬過來。
寶音吓得要躲,阿四抓住她的腕子留住她,旋即又松開,他錯開眼:“是你二叔。”
“你怎麼知道?”
阿四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從腰簍裡取出那一串腐蝕的私鑄銅錢,塞進寶音懷中:“你是自己下山的。”
寶音疑惑擡眸。
“我是偷跑出來的,除了阿大,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頓了頓,補充道,“如果不是你二叔,我會來救你的。不過,一定是他。”
他像說給自己聽似的:“一定得是他。”
說罷,阿四又一次遁入黑暗虛無。
寶音愣在原處,再反應過來時,那團暖黃色的光點距離她已經很近了。
“寶音!”
崔承戟伏身馬背,單手持缰繩,将榕參等人遙遙甩在身後。
馬蹄揚起一陣塵土,崔承戟翻身跳下馬鞍。
寶音伸手擋住撲向眼睛的灰塵,口中剛嗫嚅出“二叔”兩個字,卻一下子撞進崔承戟的懷中。
她聽見了崔承戟如鼓點般的心跳,和頭頂急切的聲音。
“對不起,二叔來遲了。”
①千樹萬樹梨花開:自唐代詩人岑參的《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