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沒辦法下山了。
寶音方才那一跤,左腳正磕在頑石與白骨上,此刻腳踝腫脹,稍稍一動,便可聽見兩骨摩擦的沙沙聲。
貞杏急得哭出來,她不會正骨,阿四留下的草藥是敷在破皮的傷口處止血的。除非崔承戟找到這個山洞來,否則寶音沒辦法下山。
“貞杏……”寶音坐在石頭上,聲音虛弱。
從昨天墜樓,再被關了一夜,到今晨逃出茅屋,再到方才的摔跤骨折,快一天一夜了,寶音隻吃了一張餅,喝了半壺水。她餓極了,倦極了,也痛極了,仿佛從昨日下午開始的一切難受在剛剛之前,全部壓抑在體内,到這會兒一齊爆發,所有的餓與倦與痛如潮水般湧進她的身體,将她淹沒。
對于死亡,寶音終于有了一點點十二歲女娘對它的也許恰如其分的感受。在那麼幾個瞬間,寶音覺得自己隻要一閉眼,就萬事休矣。
貞杏扶住她,淚滴子墜入寶音亂蓬蓬的鬓間,跟脫了線的珠玉似的。她說些“都怪我不曾護好小姐”的話,好像時間若能倒流,寶音就不必受這些苦似的。
寶音長長呼出一口氣:“我還以為我要過上好日子了呢。”
一閉眼,七年前崔承戟從地窖中将她抱出來的情景,以及那夜崔承戟抱她離開别院的情景霎時浮在眼前,逐漸重疊。她以為自己終于苦盡甘來,她以為她要跟随崔承戟去京都崔家,她以為自己終于要過上好日子了。她努力地讨好崔承戟,乖巧、溫順,就差那麼一點點,寶音就能擺脫命運不吝賜予的苦難了。
她不怪誰,不怪崔承戟、也不怪貞杏,是她自己命不好。她人生的每一步,都踩在荊棘之上。不論是踏在阿耶屍體上的蠻軍,還是宋家這些欺侮她慣了的所謂親眷,如果少遇見一個,她的日子也許會好一些吧?
寶音悲哀地想,除了二叔和貞杏他們,為什麼她遇見的每一個人,幾乎都是懷揣着惡意而來的?
寶音是被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吵醒的。
燃在山洞的篝火已然熄滅,隐隐約約有幾粒火星子閃爍其間。殘陽西斜,僅一抹暖黃的微光穿透密密匝匝的樹葉,不偏不倚落在胸前染血凋零的寶相花紋上。
阿四單膝跪在寶音腳前,從腰簍裡翻找出一瓶藥油。
寶音忙縮回腳:“你、你……”她看見阿四腰間墜着貞杏戴的那支鑲璎珞梅花紋銀簪,忙問:“貞杏呢?”
阿四的手隔着襪套和繡花鞋輕輕覆上左腳腫脹之處:“這裡?”
寶音反問:“貞杏呢?你把她怎麼了!”
“她沒事。”
阿四将藥油丢在寶音懷中,背過身去:“塗好把鞋襪穿上。”
身後是一陣輕微的響動。阿四錯開眼,去望即将被山坳吞沒的如血殘陽:“你的那個丫鬟自己下山了,她說要去找崔承戟來救你。”
“她會有危險嗎?”
“不知道。她走的那條道上,有追你們的人,也有山賊。”
寶音急道:“你可不可以幫幫她?”
“呵。”阿四的聲音裡摻着落寞,“你們主仆真有意思,她讓我來救你,你讓我去幫她。”
寶音無話了。
如果貞杏在路上受了危險,她大概會自責一輩子。
身後沒有動靜,阿四轉身,隻見寶音手中攥緊藥油瓶子,咬牙坐在那兒,眼淚啪嗒啪嗒滴在藥油瓶子上。
阿四不知說什麼,愣愣看着她眼中的淚越來越多,近乎模糊了那一對葡萄似的水晶眸子。
“我總是個累贅!”寶音哭出聲。
“你……”阿四啞住。
寶音微垂螓首,結了血痂的臉上因淚又染成淋漓的粉紅,她兩隻手絞着藥油瓶子:“要不是我,二叔不會中毒受傷,不會跟宋家有任何瓜葛,他現在也許快查完靖州的案子,要回京都了。是我拖累了他!”
“要不是我,貞杏或許會在大宅院裡做個女使,再怎麼樣都比跟着我困在這裡,被人像狗一樣捆了一晚上強!”
寶音擡起滿是淚的滴水眸子望向阿四:“要不是我,你就不必騙阿大,不必來這救我了。你現在該回家,和家人一起用晚膳,而不是涉險回到這個全是白骨的山洞裡!”
“我算什麼崔家女!”寶音哭道,“不過是條吸血的螞蟥!”
阿四覺得喉嚨間像堵了塊燒得通紅的熱痰,他不知怎樣安慰寶音,甚至到此刻,他還不知眼前女孩的名姓。
他是生活在黑暗裡的人。
因此,當偶遇貞杏、她拜托他來救寶音的時候,他是很開心的。他還被人需要,他于這不公世間,還有那麼一丁點用處。他的這麼一丁點用處,也許會影響一位女娘的一輩子,阿四很滿足。
因此,當寶音說出這句話時,阿四突然有了一種異樣的、與從前所有灰暗歲月皆不相同的感覺,他不僅被人需要,甚至有人為他着想,甚至有人對他愧疚。
千樹萬樹梨花開①,他朦朦胧胧地想起了這麼一句話。在阿四的黯淡世界裡,寶音的一句話讓此處開滿純白皎潔的梨花。
阿四跪在寶音面前,一字一頓:“螞蟥活不過寒冬,但你能。”
他盡力抑制住内心湧動的情緒,将手輕輕覆在她腫脹的傷處,斂眸:“我沒有家,阿耶阿娘都死了。”
他覺得把自己的慘說出來,也許會讓寶音好受一點。
“是在這裡嗎?”他指着寶音的腳踝。
寶音愣愣地點頭:“我也是。”
阿四怔然擡頭,他早該想到的,寶音一直在等二叔救她。倘若她父母尚在,為何要跟着二叔呢?
倘若父母尚在,他又何必跟着阿大過朝不保夕的生活呢?目光交彙之間,寶音的淚珠從阿四的眼角緩緩流下。
“我很想阿耶,也很想阿娘。”寶音噙淚道。
阿四迅速别開臉,抹掉眼角淚珠,這次換做他說“我也是”了。
“你想下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