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昱深轉入母親的院子裡,遠遠見幾個林府的丫鬟候命在庭中,一見他來,齊齊福禮,“何公子。”
何昱深點點頭,母親的房門關着,他坐在外面一株老榕樹下,叫人不必通傳,自己擡頭看那一樹的濃綠日光。林淵出事以來,母親一直擔心着,如今終于見到了。
林淵倒是比他所想的快些,沒多久就從房裡出來了,輕步走過來,背着手站他身邊擡頭一起看斑駁的樹冠。何昱深感覺到身邊的人,站起身,“淵姐,多謝你來和我母親道别。”
林淵笑道,“我不是來跟何夫人、也不是來跟你母親道别的,我是來找我朋友,叫她得空了,來北境找我散散心。”一句空蕩蕩的安慰——何夫人的身體,連城郊都去不了——但唯其不真實得根本沒人信,林淵卻還願意說,反倒顯出一種純粹的美好來。
何昱深微笑,“好,那我不虛替母親謝你了。現在你的另一個朋友送送你出府,可以吧?”
“不用了,進去陪你母親吧。”
何昱深知道林淵最近已道别太多,也不再堅持,拱手道,“淵姐,一路平安。”
林淵還了一禮,“小何,所有的事情,都謝謝你。我逃走了,以後這裡唯有靠你們了。”
何昱深沉靜道,“朋友之間,不必多言。”
林淵笑了,一拳甩他肩上,“等你來北境找我喝酒啊!”
何昱深笑道,“到時候若再比箭,淵姐可要讓讓我。”
那年四月,六王府初建,他們齊聚慶祝林潋十六歲生辰。也是那日,何昱深第一次見識到林淵的箭技,四箭齊發,意氣風發而無比霸道;也是第一次見識到林潋的袖裡箭,聰慧狡黠,同樣有野心。對于何昱深來說,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是從那天開始的。
那日晚上他們一起為林潋放天燈,何昱深許願情誼永不變。現在想起來,老天爺原來不是不眷顧他,他的願望是已經實現了。
“林大小姐。”
林淵正了正神色。何昱深認真道,“今生和大小姐無緣,但整個盛京裡,唯一讓我真心折服,知道自己一生無法望其項背的,唯有大小姐。”何昱深微退一步,深深一鞠,“保重。”
林淵微笑,亦是深禮,“我敬重的人也不多,你算一個。何公子,保重。”
何夫人的屋裡長期地氤氲着一股藥香,大盛人的病,尤其是女眷,最是不能開窗的。大盛的大夫們仿佛有個不明文的規矩,女眷的病,拿四面不透風不見日頭的牆捂一捂,俗稱“養一養”,自然就好了。天長地久地養着,養得何夫人的皮膚是浮浮的白,一手摸上去,皮下的肉像是水摻多了的桂花糖糕,滑溜的不成形。
然而何夫人的思想,比她的身體要堅強得多。此刻雖紅腫着眼,還沒從林淵離開的傷心裡緩和過來,也強打起精神關心兒子,“昱深,淵兒說,你有自己的主意,讓我給你一點時間,不要催你。是嗎?”
何昱深縫着一個柔和的笑在嘴上,避重就輕道,“母親從未催過孩兒。”
何夫人牽着他,手上輕輕一拍,不讓他顧左右而言他,“你心裡到底有沒有人?”
“沒有。”
“當真?”
何昱深淡笑道,“真的沒有,隻有一根刺。現在也不急着管我的事了,正好等兒子用血肉把它捂軟了,不痛了,兒子跟母親說,好嗎?”現在确實是不忙着他的婚事了,沒道理林大小姐這頭剛“流放”,何府那頭就另找人,顯得薄情。
何夫人倒也不是急,但終歸心裡不定,“到底是誰,竟看不上你?”皇後都看得上的女婿。當然這個不能提,甯和公主都已經嫁了狀元爺了,婚前的事隻當作是統統沒發生過。
何昱深失笑,對母親撒嬌,“我也奇怪呢,母親看看,兒子是不是越大越長歪了,姑娘們都不喜歡了?”
何夫人身邊的大侍女一下笑起來,“哪裡呀~放眼全盛京,還有誰比得過我們公子。”頓了一頓,又道,“除了六王爺~”誇了公子帥,又拉了小王爺來墊着,不惹事。
何夫人也确實愛聽夫人侍女們誇何昱深帥,女眷們誇何昱深的為人、學識,都作不得準,那需要外面的相公來誇;唯有樣貌,在内院裡是可以隔一輩地開開玩笑的。
何夫人直起身來探手打了侍女一下,笑道,“我們喜歡小六王爺,人家瑜妃倒喜歡我兒子呢,從小就讓你做小六王爺的伴讀。”
這個何昱深倒從不知道,“是嗎?”
“可不是嘛,那時你才多大?剛讀完幾本經,字都沒認全。小六王爺當時可讓人頭疼,瑜妃見都沒見過你,知道你一定制得住?”何夫人想起小六王爺和他的兩任伴讀,又笑了,“不過陛下和瑜妃深知自己兒子脾性,兩任伴讀都選得是好。後來那位林二小姐,聽說小六王爺也是隻聽得進她的勸的。”
何昱深淡淡的表情,說不出是笑是哀,“二夫人自是不同别人的。”
何夫人搭着他的手,憐愛地摩挲着,“對了,你前陣子不是常去她鋪子的嗎?最近怎麼沒聽說了。”
“之前隻是去給公主讨點東西,哄着公主讀書。其實說到底她們才是一家人,沒道理我這個外人去讨二夫人的東西,回頭拿來送人家小姑的。”
何夫人幾不可察覺地擡了擡眉,之前昱深提起六王府那二夫人,可不是這樣輕淡的語氣:一時說二夫人是林大小姐最疼的妹妹,和林大小姐如何不同,又如何一樣的出類拔萃;一時又說玉和公主如何喜歡二夫人做的東西,二夫人的點子如何新奇,東西如何精緻。一次他在何夫人面前好似無心地叫了聲“林潋”,何夫人還沒說什麼,他先趕着解釋,說在六王府他們全都互稱名字,連王爺王妃也是如此,讪笑一下,又拉林淵出來擋,說“都是淵姐帶去的風氣”。“淵姐”兩個字咬得特别重,生怕何夫人聽不出來他同林淵比較熟,林潋隻是個附帶的。
當時何昱深還和林淵談着婚事。
何夫人心下生疑,又試探了幾句,問何昱深剛才見着林淵了沒,又問他那新晉的二品夫人媞娜新宅如何。何昱深答說淵姐邀他去北境喝酒;談起媞娜,說陛下的旨意下得急,新宅那邊很多東西不齊備。林大小姐走了,緣系院倒是空了出來,跟着媞娜夫人的那個雯雯從前就是緣系院的,熟門熟路,幹脆留給她們了,也好保着院子裡一衆丫鬟下人有個去處。說到這,何昱深歎了口氣,“隻是女眷的俸祿,母親也是知道的,形大于實,一年不過折出來兩百多銀子,就算官家再補貼些,媞娜那一份還是不夠的。”
何夫人話風一轉,笑道,“那林潋不是個小金礦嗎?她姐的院子,不幫着點說不過去吧?”
何昱深眉心一蹙,“母親這話…她的錢,在淵姐出事這陣子,填山填海地不知去了多少。再說,朋友間的接濟,終是不長久的。我倒認同潋潋說的…”忽然一窒,閉了嘴,直望了他母親一眼,自覺不敬,終于垂下了眼睛。原來母親在套他話。
何夫人輕笑一聲,搖頭道,“怎麼真是她。”
何昱深沉默一瞬,也不隐瞞了,隻說,“她不知道。”
“真不知道?你們沒有聊過?”
“沒有,”何昱深望着自己母親,淡淡一笑,“這能怎麼聊?隻恨我爹不是做山賊的,不然還能搶一搶。”
何夫人拉着他的手,跟着他的笑話給了個淺淺的笑意,“深啊,你覺得玉和公主怎麼樣?”
“兒子怎麼能說公主怎麼樣。”
“我覺得挺好,”何夫人說。何昱深安靜地聽着,表情紋絲不變。何夫人又笑了笑,“她還小,能再等兩年,你也該放下了。若是還放不下,她不也挺喜歡林潋的嗎?也許以後…人生的際遇,有時說不準的。”
“兩年後兒子若心裡有誰,自該一心一意向她家提親去,從此琴瑟和諧,像爹和母親一樣。”
何夫人微笑道,“随你吧。”
“多謝母親。”
“不用謝我,淵兒說的,你有自己的主意,我給你時間,你會處理好的。”
“是。”何昱深垂眸。原來除了回憶和情誼,淵姐還給他留了這份臨别禮。她人還沒走,他竟已開始懷念她了。
***
這個冬好像特别長——
林淵和予熹走了,和北月使團倒是正好結伴回去;
媞娜從四皇子妃變成了媞娜夫人,帶着個貼身侍女另居别院;
四皇子府正在改修,準備合并兩府,幹脆一起給了五皇子。這幾日見五皇子,臉上的哀色下竟似隐隐蒙着層喜色。從前隻覺他整個人模模糊糊的,像個影子,如今影子前的人沒了,五皇子卻一下子輪廓分明起來。
澤王府的案子已結,顔氏終于下了葬,澤王妃林汐的院子便解封了。林淵臨走前去看過林汐,關着門聊了半天,把林汐眼睛都聊腫了。
長姐一走,“病了”多時的林汐這下是真病了,太醫去看過兩趟,都搖頭說要靜養。林汐怕過了病氣給王府衆人,自請去國寺養病,為皇家祈福。可看那收拾的行李,不像是要回來的樣子。宮裡皇後“病着”不管事,瑜妃請示太後,太後勸澤王妃過完年再走,意思就是準了。
于是便輪到林夫人嚎哭一場,在府裡大罵都是林淵那逆女教的,害她小女兒去做尼姑,爹娘都不要了。林意洋新娶的北月少奶奶侍奉在一旁,勸說汐汐妹妹去了國寺也好,夫婦不睦,趁着沒孩子綁着,不如自己過。誰知一句話戳中了林夫人紅心,可不就是因為沒孩子嗎!兩婆媳不知怎麼又又又吵了起來,林夫人說北月媳婦咒她斷子絕孫,北月少奶奶說林汐生了孩子才是一輩子不得翻身,完大蛋!……這大過年的。林老爺和林意洋剛到東苑門口,一聽這陣仗,轉身溜了去酒樓,父子倆包個包廂,說要應酬。
——發生了這麼多,然而冬還沒完。
澤王休了一個多月的喪假,帶着皇後給的人脈重回朝堂,見皇帝拉着六王爺日夜研究一份佚名的《治軍手劄》,自己也摘抄了一份來拜讀,甚覺裡面字字珠玑,句句有理。于是澤王在小朝堂上提出了二十二項兵部的改革,幾乎全是針對六王爺新接手的事務。六王爺自是不同意這樣激進的改法,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吵了起來。親子小朝堂上向來隻有皇帝父子和幾位重臣,黃明宇吵得急了,一摔手上的《治軍手劄》,“要不叫淵姐回來問問嘛!人家說改,可沒說是三個月内全改完!”
皇帝臉色微變,澤王氣定神閑望着黃明宇,“朝堂之上,無緣無故的提女眷做什麼?”
黃明宇瞪着眼,指了指地上的手劄,又去指他,“皇兄,你明知道這份東西…我們七尺男兒,要點臉好吧!”
皇帝咳了一下,喝道,“明宇!”
何丞相哎喲哎喲兩聲,作勢彎腰去撿地上的手劄。何昱深不敢勞動父親,先他一步撿了起來,拍拍塵,還給黃明宇。對皇帝作揖道,“說起林大小姐,小臣倒是想起太尉大人提起過,說北境軍裡人才多,都是長期實戰的軍官,看事情的角度和我們這些長居京師的人很是不同。既然是兵部改革,關于邊防的部分,不如先問問那邊,陛下聽聽他們的意見,再做定奪?”林太尉連連稱是。何昱深又向澤王作揖,“澤王以為如何?”
他話裡沒說澤王和六王爺哪邊說得對,然而人整個地站在了黃明宇身邊。澤王說急,黃明宇說不急,何昱深說不如等一等再做決定。陣營已站得一目了然了。
澤王臉上木然,轉身向皇帝,“看小何大人說的,怎麼是我以為?一切聽父皇的。”
皇帝心裡盤算着,兩個月的時間,林淵也應當安頓下來了,正好給她點事練練手。皇帝頂着罵名,硬是借着一樁小罪将她“流放”北境,還答應以後絕不為她或予熹賜婚。而林淵的交換條件,便是抵達北境後要立刻隐居,暗中協助駐守将軍處理軍務,定期向朝廷密報,一生不得離開大盛。
皇帝輕拍了拍桌上的手劄,“先問北境,讓那邊出個詳細的計劃,我們看看再說。”
衆人行禮稱是,擡起頭來,澤王面上淡然,黃明宇還是一臉氣鼓鼓的。
“我覺得他就是在針對我!”黃明宇氣得屁股一錘座闆,小小的馬車立刻不堪重負似的搖晃了幾下。身邊的林潋幫他掃着背順氣,“行了行了,你現在真是爺了,脾氣大的!”
林潋頭上被沈嫣插了支梨花珠步搖,沉木玉蘭簪被迫換下來了,正滿臉的不自在。身上穿一件青山碧的流雲紋對襟大袖襦裙,寬袖子沉重,給黃明宇掃了幾下背,手便累了。剛放下手來,旁邊的沈嫣探身過來偷偷幫她捏了幾下。林潋沒回頭,隻是臉上神色柔和了不少。
幾人正塞在一輛馬車裡,去宮裡拜瑜妃娘娘。今年年節碰上皇後不便,瑜妃新接手祭祀、宮宴、各府賞賜,終日忙不停。黃明宇每日去請安,也不過是行個禮就走了,話都說不上兩句。終于等到年節過去能喘口氣,瑜妃便立刻叫自己兒子帶阿嫣和林潋來宮裡見見。
沈嫣悄悄幫林潋按摩着,泛泛地安慰道,“明宇别生氣了,朝堂上政見不同,也是正常的。”
黃明宇道,“政見不同怎麼次次都來搞兵部,澤王兄…”沈嫣皺眉看了他一眼,馬車在大街上走着,誰知外面經過什麼人,說話得異常小心。黃明宇啧了一聲,不帶大名了,“害!他根本不熟治軍的事!從前是他嶽丈管着,所以從來沒找過兵部麻煩;現在老婆都走了,嶽丈也和我交好了,這才急了!依我說,就是這麼回事,小氣鬼!”林潋歎了口氣,又去幫他掃着背,“好了好了。”
沈嫣默然,澤王針對明宇,除了朝政上的原因,很難說跟那次明宇沖進澤王府救了她毫無關系的。林汐走了,最近隔三差五地,澤王府總有女眷來訪六王府,因都是妾,不敢找沈嫣和林潋,便找海棠,說要看小公子。沈嫣還以為是因為澤王府一下失了兩位東宮,她們是在打關系,要争澤王府内院的主理權。
直到看見那些姬妾們留給孩子的禮物,都是沈嫣從前愛的名家字畫,詩詞孤本,一看就知道是誰收集來的。海棠被纏得無法,沈嫣不便出面,林潋次次都得從鋪子趕回來府裡幫着擋。她們送禮,林潋加倍地送些貴重的回去,再三說是自己的私物——防着澤王拿六王府的東西來造沈嫣的謠。搞得黃明宇也撓頭,怎麼澤王兄府上的女眷和自己府内院打得火熱,澤王兄在朝上倒天天不放過他呢。
沈嫣本來就急着想林潋走,現在更急了。她和林潋在這個四面楚歌的地方,多一個人留下來,仿佛多一個靶子。沈嫣這邊和離了,說不定林潋那邊又綁住了;林潋安然無事,說不定沈嫣這邊又生了什麼禍。
黃明宇緊皺着眉,繼續煩道,“你說我能怎麼辦!跟他吵嗎,好像我故意和他分陣營。其實幹嘛這樣啊!我還能威脅到他?要不是林大人扶着幫着,淵姐又留了小手抄給我,我管半個兵部都吃力。他手上的事,我根本接不過來,又不會搶他的!”
林潋嗤笑道,“你接不過來,小何接得過來,那不一樣嚒。”
黃明宇不解,“那澤王兄怎麼不針對小何?”林潋看白癡一樣看了他一眼,不說話了。黃明宇拿他那顆七竅玲珑心想了一下,暗暗笑了。
自澤王府救阿嫣那日後,他便想通了,阿嫣和潋姐既是有情人,兩個又都是他朋友,那麼在他府裡眷屬了就是。不礙着他什麼,反而還對他有好處,他要再給海棠找這麼好相處的主母,可沒那麼容易。黃明宇自己心寬了,想着潋姐和小何沒可能,反而時不時地願意拿他倆來說說笑。别的他說不過潋姐,可小何和阿嫣,這兩個人是潋姐的軟肋,潋姐一說他們名字就得嘴瓢。
黃明宇陰陰地一笑,忍不住嘴賤道,“潋姐對小何真有信心,又知道他接得過來?”
林潋果然一彈而起,“你用用腦子!丞相管百官,除了兵部和宮裡内務,什麼接不過來?什麼叫我有信心!要是小何都接不過來,将來下一朝…”沈嫣連忙重重咳了一聲,“林潋,不要讨論朝政!”
林潋霎時偃旗息鼓,乖乖坐好,縮得自己小小的,往沈嫣身邊貼了貼。兩人看着倒像是一般高的樣子。沈嫣被個大米團子黏着,柔聲勸黃明宇,“明宇消消氣,等一下見着瑜妃娘娘,可千萬不能提這些了,讓娘娘憂心。”
黃明宇讪讪的,點頭道,“知道了。”
林潋小心翼翼地拿餘光觀察着沈嫣,見她沒有吃醋的迹象,不知自己該放心還是憂心。阿嫣現在已經顧不上介意小何了,隻是催林潋快走,借口擴展生意,去哪都好。林潋本就不願意走,加上澤王行事越來越讓人捉摸不定,更咬死了不肯離開。
馬車在宮外停下,換軟轎到瑜妃的靈犀宮,幾人剛拜過,茶還沒上,太後宮裡來人傳話,請六王爺王妃去見一見。瑜妃端坐在堂上,笑笑地朝林潋一伸手,長而尖的指甲套子下垂,像隻聊齋裡的山姥爪子。林潋忙起身去扶她站起來,瑜妃笑道,“你們去吧,我和潋潋去外面看一下薔薇。”
黃明宇和沈嫣前腳剛走,後腳一個有點年紀的太監帶着十來個人進來,皆捧着紅錦布托盤,行禮道,“瑜妃娘娘,這是内務府替皇後娘娘送的春禮。”每年開春,皇後例行送禮予各宮嫔妃,多是養顔之物、胭脂水粉、顔色粉嫩的薄紗雲錦,提醒妃嫔用心裝扮,勤勉侍君。這例從古至今是這樣,皇後基本不過問,都是内務府操辦的。
瑜妃道,“多謝娘娘。”大宮女給領頭的公公塞了賞錢,公公謝恩不疊。瑜妃拉了一下身旁垂首恭謹立着的林潋,“去,看一下有什麼喜歡的,你自己挑。”
公公擡頭細看了眼,林潋長瘦身材,打扮清新又貴氣,顯然是戴不慣步搖,額邊那串梨花珠子一晃,她臉上便露幾分煩。公公笑道,“聽說咱六王爺今天帶王妃和二夫人進宮來拜娘娘,娘娘真是好福氣呀,王爺這樣孝順。”
瑜妃抿嘴一笑,“别提他了,他對我最好的呀,就是給我娶了兩房好媳婦。你是宮裡的老人了,眼光好,你給我們二夫人挑挑,看什麼合适她。”
林潋知道自己現在不過是個瑜妃和宮人寒暄的道具,類似于“哎呀你的這串夜明珠真亮”或“看你水蔥似的指甲”之類的,便好好站着,戴着一個文靜的道具笑,幹脆由着那公公給自己挑。
那公公倒是認真給林潋挑了一輪,拿了盒淡色煙紅的胭脂、栀子花的香粉、瑪瑙玉镯子,問她喜不喜歡。林潋全都乖乖拿着,盡量給一個歡天喜地的表情。公公轉身又掀開一個錦托盤,“二夫人會什麼樂器嗎?”竟抽出一管玉笛子來。
林潋眼裡頓時亮了亮。玉色溫潤,通體滑膩油亮,是塊挺好的玉啊,竟舍得用來做笛子。
公公笑了,“看來二夫人很喜歡呢!這本來是奴才想着,宮裡沒人懂使笛子,不如送來娘娘這裡,給六王爺當個腰飾,現在倒是歪打正着了。”
林潋愛惜地看了眼公公手裡的笛子,謙道,“妾身也隻是會點皮毛,怕糟蹋了這麼好的笛子。”
瑜妃笑道,“那就給你吧。”
公公上前一步,雙手捧着笛子,恭敬地遞給林潋。林潋為表珍重,也雙手去接。手一碰上玉笛,一片小小的紙條不由分說地滑到她掌心裡。林潋臉上一僵,公公立刻後退笑道,“希望老奴有幸,以後能聽見這玉笛的天籁之音吧。”
大宮女領着人把東西收下,公公樂呵呵地帶着一群人又走了。
他剛走,有個小宮女進來行禮說六王爺和王妃在回來路上了,還帶着玉和公主回來,是在太後那兒碰上的。瑜妃噗哧一笑,“小丫頭,去她太後奶奶那邊半天了,吵得老祖宗歇不了午覺,可算被她哥哥拉回來了。”
小宮女行禮退下,瑜妃拿起一把剪子,走到薔薇架前。林潋四下一望,宮人們都離着點距離,連忙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雙手托着玉笛要給瑜妃,“娘娘,剛才那個公公…”
瑜妃扭頭看她,彎唇一笑,“宮裡積年的老人了,從前是跟皇後的,現在皇後宮裡事不多,便撥去内務府了。他給你什麼便拿着,不用不好意思。”
“可是…”
“林潋,”瑜妃深深望她一眼,沒再說話。
林潋這時才醒悟過來,瑜妃當然是知道的,那公公給完林潋紙條就走了,一點都不怕她回頭跟瑜妃說。林潋避開宮人,快速看了眼手上的小紙條,隻有幾個字,一眼就掃完了,「府内以笛投毒」。
林潋白着臉擡頭,她收到紙條,看過了,知情即犯罪,已經不可能脫身了。是誰要她投毒?瑜妃或是主使,或是另有一個幕後的人,一個比瑜妃地位高的人——太後、皇上、皇後?
那公公擺明是皇後的人,這樣高調地給她一管笛子,指明了要用它來投毒…這是針對皇後的?
太後和皇帝,有什麼理由要針對皇後?瑜妃…?是了,最近小賈在朝上被澤王欺負得不像話,而皇後,是澤王的一大後台,隻是現在暫時倒了。也許就是因為她現在勢弱,更要趁着這時候,讓她不能翻身?
林潋無意摻和這些,但是弄皇後,她是不介意的。若不是皇後,阿嫣也不用被逼嫁入皇家。最好是趁機把澤王也扯下來,那才叫安枕無憂。
隻是瑜妃要她在王府裡投毒,又不說投誰,所以看來重點是“王府被投毒了”,誰中毒并不重要。那麼誰來中毒才足以撼動皇後?自然不能真去毒瑜妃兒子,一管笛子,也不能大範圍地毒,如果隻是單人中毒,那個人身份一定得夠,若隻毒了個下人,便是真毒死了,也動不了皇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