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昱深說,“還好現在小郡主是保住了,隻是聽說澤王很心痛顔氏,朝政都延誤了。隻怕沒那麼輕易放過這些口供。”
林潋沉思道,“那道士恨長姐,想拉長姐下水,可以理解,但為什麼要保林汐呢?他不認識她吧?”
幾人俱是一震,默默地,都懂了。想保住林汐,必要時又不介意錘死林淵的,會是誰?不會是澤王,他不會保林汐;也不會是皇帝,皇帝如果要拉下林家,錘死一個林淵不夠,也沒必要保林汐;其他人,沒有能力左右口供……
那是一個上位者,一個不信任林汐的人,一個覺得林汐害了顔氏,然而還是想盡力保住她的人。因為林汐是澤王妃,因為即使去了一個林淵,放眼現在朝廷之中,林家還是最有用的。
沈嫣頓時從心底一直往上寒到腦後,不自覺地靠近林潋一些,仿佛有些冷的樣子。林潋手搭在她背後,慢慢搓着,再去細看她的臉色,自己不免歎了口氣,“别慌,這證詞亂七八糟的,一聽就沒人信,我們再想想辦法,沒事的。”
衆人默默的,一時都無言。如果真的沒人信,那他們是怎麼收到消息的?他們都能知道有這些證詞,就證明這些都已正式記錄了下來,準備遞交到皇帝面前了。為什麼這樣可笑的證詞還能遞上去,難道不是因為提供這些證詞的源頭,是不可違逆的?
何昱深見一室都沉默,又開口安慰道,“先别沮喪,我還有一事告訴淵姐。本來四皇子要攬接待北月使團的事情,但明宇昨天早朝的時候已經把差事搶過來了。予熹那邊萬一有什麼事,他也能第一時間幫上兩句話。所以你放心,就算皇後急着要把予熹嫁了,北月使團就是予熹的娘家人,如果他們一力反對,皇後也不能硬來的。
二來是,林大人現在休息在家,軍務都給都尉大人管着。明宇不是正好在兵部嗎?他會跟陛下自薦,攬一些來管。他是王爺,之前又是新人,居于太尉手下便罷了,現在還要居于都尉之下?那就沒道理了。陛下一定會點頭的。軍務留在明宇手裡,比握在别人手上好,等此事了結了,林大人一複朝,起碼手上有明宇的那一份,至少能和都尉抗衡,不至于完全受壓制。”
林淵靜默半晌,把眼眶的一陣酸強壓下去,好一會兒才道,“你們反應倒快,幾天功夫,連朝廷上的事都顧到了。六王爺受累,謝謝他,但我也知道,你才是背後的推手。”
何昱深含笑道,“我不敢居功,是有個貴人提醒了我。我說這些,隻是想跟你說一聲,明宇也想來看你的,但他這兩日太忙了,不得空。”
衆人都知道他這話半真半假,黃明宇忙是真,但他不來,主要還是覺得澤王和四皇子害了林淵,自己無顔面對她。
而林潋她們更是知道,黃明宇不來,還有一個原因——他不想和她們妻妾同車那麼久。那日過後,黃明宇對着海棠又傷心又生氣,對着沈嫣和林潋則又怒又哀又慌張——哀和慌張都是真的,怒倒是怒得很戲劇化,大大跺腿大大甩手,生怕人家看不出來他生氣了似的。他一演,沈嫣雖覺好笑,也不免好聲好氣地哄着他;反而林潋像是真有點信了他的怒,于是總躲着他,躲不過就小心翼翼地讨好着他。
林潋嫁入王府之初,黃明宇曾開玩笑,“潋姐,我現在是你的爺了”。林潋一直覺得這話無稽可笑,這兩日想起很多舊事,又記起這一句,不免感歎黃明宇的一語成谶——他是王爺,她是妾,他确确實實,是林潋的命運主宰者。
事情聊得差不多,獄卒來催了兩次,衆人隻好先走了。青玉帶來一個食盒,掀開一看,竟不是雞腿葷食,卻是一食盒的紫毫筆、玉版宣紙、徽墨,“知道你寫東西不能用岔頭的筆,有雜質的紙,色不勻的墨,怕你寫着寫着忏悔書在牢裡打人,再加一重罪。”
林淵笑着接過食盒,轉手給沈嫣塞了封信,“隻能給你,托你去宮裡念給她聽,雯雯進不去宮裡,媞娜認漢字也艱難。你念給她聽…”林淵頓了頓,忽然有點哽咽,“叫她吃好睡好,我們…會沒事的。”
沈嫣捏着信,不知可以說什麼,陪着她紅了眼眶,低聲道,“好…”
“走吧,”林淵轉過臉去,手卻抓住了林潋,“潋潋留下,問你兩句話。”
其他人出去了,林淵松開林潋的手,擦了把臉,深深吐了幾口氣,“說吧,你跟小何,怎麼回事。”
青玉跟着沈嫣和何昱深走在長長的走廊上。沒有獄卒帶着,一路安靜,幾人的腳步聲空落地回蕩。沈嫣忽然叫何昱深,“小何。”
何昱深立刻醒了醒,“你說。”
“林淵的軟禁罪不用我管,全靠雯雯和你們何府了。但是所謂的謀害皇嗣罪,證詞無稽,說到底,不過因着澤王是原告,刑部不敢放松。”
何昱深歎氣,點頭道,“是,其實所謂的證詞,可以脫罪的空間很大,就看陛下是什麼态度。”
“我見過顔氏一次,”沈嫣輕聲道,“都說我跟她很像。”
何昱深一愣,“你想做什麼?”
沈嫣抿着唇,顯然自己也很遲疑,“我…也許我可以跟澤王聊一聊。”
何昱深濃眉緊鎖,勸道,“别想這個。澤王根本沒見過你幾面,即便相像,終是兩個人,你要怎麼勸他才能聽?再說,别管能成不能成,你一去,自己就惹一身事,六王妃去見澤王爺?别人該怎麼說。”
沈嫣沉思着說,“這倒無妨。現在隻是,我不知道要拿什麼理由來找澤王,才不會牽連到明宇。我要再想想……”說着笑了笑,又軟下口氣道,“這話,你别回頭告訴潋潋,我還沒對她說。就是想先問問你,知道不會擾到你别的計劃,我就放心了。”
他們正說着話,卻見已将要走到内獄門前。門口的獄卒不是之前那個了,新獄卒恭敬地迎了過來,“六王妃,何公子。”何昱深略一颔首,隻見那獄卒微微屈身,跟在了沈嫣身旁,遞出一條帕子給沈嫣看,何昱深也不禁掃了眼,竟是染了血的。
沈嫣輕皺着眉轉開眼去,青玉上前一步扶着她,收起了帕子——剛才是阿嫣氣昏頭了,王妃的貼身帕子留在獄卒手裡,沾血不沾血都說不出好話來。
獄卒輕聲說了幾句什麼,又道,“怕污了王妃的眼睛。但王妃若要親自驗傷,現在馬上能去,絕無弄虛作假的。”
沈嫣輕點了點頭,“獄長費心了,裡面林大小姐…”
獄卒連忙道,“王妃放心,一日未定罪,大小姐仍是大小姐。林大小姐仗義,進來以後一直好好呆着,從不叫我們弟兄為難。但凡我們能辦到的,王妃派人吩咐一聲便是。”
沈嫣看了青玉一眼,青玉摸出個小荷包,獄卒忙說不敢收,青玉硬塞給了他。沈嫣沒再說什麼,同何昱深一起往外走。獄卒在幾人身後深深行禮。
沈嫣對何昱深解釋,“剛才進來的時候,有個獄卒對潋潋無禮。”
“她沒表明身份?”何昱深想了想,“怕連累明宇?”
沈嫣點頭,不想多聊林潋的事,“一切有勞你費心。你先回去吧,我們在這裡等一等潋潋。”
何昱深沉吟一下,再勸一次,“阿嫣,澤王那件事,你要三思。你們并無私交,你說兩句話,他的喪妻之痛不可能就此抹平了。你又何必拿自己的名聲去冒險呢?”
沈嫣感激地笑了笑,從容道,“還顧得上什麼名聲,我可能很快就不是六王妃了,你知道的。”
何昱深面色一變,正色道,“明宇沒有那個意思,他隻是想幫你們。”
沈嫣淡淡地,“現在沒有那個意思,總不能一生都由我們這樣。”
何昱深一瞬震驚,不禁升起微微怒氣,“你們是要一生都這樣嗎?!”
沈嫣反望回去,靜自無言。他一臉詫異,她也一臉詫異。他的詫異是自然而生的震驚與不解,她的詫異卻是一張硬的面具,如同蓋了一面銅鏡到臉上,反射他的詫異來和他對峙——憑什麼她和她就不能說“一生”?他憑什麼詫異?
“阿嫣,”林潋從内獄走出來。沈嫣回過頭去,遞給她一隻手,林潋走近握住了,向何昱深輕輕點了點頭,仍是隻能望着他的下巴,“多謝你了,小何。”何昱深不知她能不能看見,還是笑了一下。林潋也彎了彎唇,對沈嫣輕聲道,“走吧。”
兩人一起向何昱深福身,轉身往外門走去。林潋的臉微微撇過來,沈嫣望着她濕濕的睫毛,“被林淵訓了?”
“沒有。”
沈嫣沒再說什麼,林潋的臉仍朝着她,餘光往身後的何昱深看了一下——何昱深知道她是在看自己,因為林潋把頭轉回去之前,眼簾下垂,一臉愧疚的神色。
她的淚和笑,固執和無悔,都給了沈嫣。唯有愧疚,是純粹給他的;她能夠給他的,也隻有純粹的愧疚。可是他知道,他分明看見,剛才那一刹,她特意地掉過頭來,眼裡實實在在地有過他。
妻妾倆漸漸走遠了,青玉跟在身旁。何昱深現在才看清,林潋披的一件綠礬錦緞披風,底下繡着秋香色連枝菊花。他不免想起玉和念的那句,“等得秋來風無情,菊枝獨立百花殺。”原來美人如花,靜自開落,也是可以很殘忍的。
***
然而生命本就是殘忍的,人生在世,總是掙紮。途中傷人害物不計其數,不過是掙紮着生,掙紮着不要死。
乳母懷裡的襁褓包裹得像個僵硬的蠟燭包,綁得直挺挺的。襁褓中的小嬰兒促促抽着氣,額上淡淡一片紫斑,小臉蛋青青的,閉眼喘氣,眉頭緊皺,似是想哭,但沒力氣哭出來。
太醫仔細地看了又看,恭敬地朝澤王作揖道,“小郡主這是胎氣不足,胎元受損,應該是母體羸弱,又誤攝了過量不當藥物所緻。此後須倍加調養,可用艾草熏蒸,溫經散寒,佐以溫補湯劑調理……”
澤王沒耐心聽他多言,手一揮,“這裡就是顔氏的房間,你随便翻随便找,今日定要給本王找出罪魁禍首來。去吧!”
太醫一臉為難,懷胎近十月,前前後後吃過的、碰過的、點過的香、泡過的浴,不計其數,哪裡能光找出一個什麼東西來,就說那是罪魁禍首。要真有這東西,也不會到現在還放在這裡了。
太醫來之前,皇後娘娘特意交代過,最好是不牽涉任何人,但如果查到任何澤王妃送的物事,一定要撇清。想來皇後娘娘心裡已有定奪,太醫來一趟,不過是來安撫王爺,粉飾太平,大事化小的。太醫小心翼翼地問,“敢問王爺,這裡哪些東西是何出處,微臣也好有個頭緒。”
澤王給阿平遞了個眼神,阿平把皇上賞賜的東西挑出來,擺到一邊。驗聖上的東西,确實是大不敬。
“其餘的,不需要知道出處,你查吧。”澤王一甩袍子坐到榻上,捧起茶碗,沒有再開口的意思。乳母抱着小郡主站在他身邊,阿平已經打開所有衣櫃,去開箱籠了。
太醫無法,隻得帶着幾個小醫官搜了半日,一時說某件衣裙束身不透氣,對孕婦不好,一時又說銅鏡刺眼,放在床内影響睡眠,一時再說盆栽放屋内,晚上會釋放毒氣…見澤王臉色一變,立刻又補充,是很少很少,連小嬰兒都殺不死的毒氣……拍一拍響一響,總之就是說不出個可以定罪的元兇來。
澤王臉色逐漸沉了下去,太醫為難地左翻右翻,忽然在一個首飾盒裡翻出兩條佛珠手串,一串大些,精雕細琢,隔遠了初聞,是清晰的龍涎香,另一串小些,不過是渾圓的紫檀木珠子。兩條佛珠都沾了些暗沉的污色。
旁邊丫鬟低聲對太醫解釋,這兩條手串顔夫人最後一日還戴着。後來顔夫人去了,下人們為她清理換衣服停靈,手串便脫了下來,收拾到首飾盒裡了。
太醫雙手托着佛珠手串,在光下看了一圈,沉着眉又細細聞了半晌,沉思半刻,讓學徒拿碗拿水來泡,又拿銀針戳進珠子裡試毒。澤王不禁走過來,身旁的阿平看見那兩條珠子,呆住了。一條皇後送的,一條六王妃送的,可别在這兩件東西上出問題啊。
太醫雙手托着那串大的佛珠手串,沉吟一會兒,放下了。阿平連忙問,“這個沒問題吧?”
太醫淡淡一笑,“龍涎香用得足量,最是甯神安眠的。”除了皇後和太後宮裡,他沒見過這種制式的大佛珠,龍涎香一克千金,當然也不是尋常物。
阿平放心笑道,“當然當然,正是皇後娘娘送給我們顔夫人安胎的。”
太醫又拿起另一條小一些的,澤王臉色一變,“這條如何?”
太醫斟酌道,“表面附着一些麝香的殘香,應該是熏在香料裡時日不久,所以效力不大。但畢竟是麝香,活血收宮,對孕婦還是有點傷害的。”其實何止是麝香,更是從雄麝提取的麝香,藥力最是強勁。要是藥量夠大,用久了,别說是孕婦,連尋常女子都得傷了根本,再難有孩子。幸而這串佛珠的香氣隻是沾上去的,因而量不大,傷不到内核。若不是這樣,太醫也不敢說。
澤王伸手出去,把珠串托在手心裡,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串暗沉的微香木珠子,眼色深痛。是你嗎,阿嫣?
太醫一看澤王臉色,知道大事不好了,這條珠子不能是澤王妃送的吧?連忙實事求是地澄清,“雖是可能會略有影響,但珠子本身藥量不大。微臣聽說顔夫人到後期,胎象很是不穩,甚至偶有落紅?那可能是母體本身就太虛弱……”
澤王五指一收,緊緊捏着手心的佛珠串,喃喃道,“不可能。”她是不是被有心人利用了?她跟林家那麼熟…對!她是林家認的幹女兒。
太醫趕緊附和道,“王爺說的是,若說這就是罪魁禍首,那肯定不能!這珠子上的麝香分量,确實不足以擾亂胎象。哎,依微臣所見,應該還是顔夫人這一胎,本身就懷得不是很穩……”
澤王攥着手裡的佛珠,慢慢走到乳母跟前,太醫的話漸漸消散在他腦後,不知是不是還有在說着什麼。乳母懷抱裡的小嬰兒仍極力地、掙紮地抽着氣,安安靜靜的,哭不出聲來。淡淡的眉毛、小小的張不開的嘴,一團團隐約的淤青,愁眉苦臉,好像很辛苦的樣子。
一點都不像,既不像她,也不像她。
澤王盯着這個頂替了顔氏的生命,眼睛漸漸失了焦。這個小小的人兒,她撕碎了顔氏,自己來到了這個世上,把顔氏身上的裂口狠狠地插在了他的心上。然而他穿過這個小嬰兒往裡張望,看不見顔氏,也看不見阿嫣,誰都看不見,那是一個他不認識的,全新的,陌生的地方。
她騙了他,她不是小公子,不是顔氏,更不是阿嫣。
澤王手上一串佛珠吊着,輕輕落在嬰兒半透明的稚嫩小臉上,一小片污黑的血漬正好壓住她嫩薄的嘴唇。小嬰兒被佛珠壓着不舒服,艱難地扭動着縛得緊緊的身體,扭不動,擺了個難受的表情。然而終究沒力氣,哭不出聲來。
她的花瓣般的臉還沒有他一隻手掌大。佛珠在她嘴上慢慢地拖過來,她的唇便歪了過來,像個說是道非的惡毒婦人;佛珠慢慢地拖上去,木珠一粒一粒磕着她還沒有牙的粉嫩牙床,再磕上她軟軟的鼻頭,沉悶的輕輕的碰撞感,砣、砣砣、砣砣砣砣…越拖越快,唇也大翻着,鼻孔也大翻着,面目全非!!
乳母尖叫着跪下,捂着小郡主在自己懷裡,“王爺,郡主還小,她什麼都不知道的啊!求王爺憐惜憐惜顔夫人留下的血脈吧!”
澤王低下頭,望着乳母抱着小郡主跪在自己腳下,離自己好遠。她仍是安安靜靜的,一聲不吭,就像他的母妃,就像她的母親,就像手裡這佛珠的主人,甚至像他的父皇!全都離自己好遠,全都沒有回頭再看他一眼。
澤王面上淡淡的,握着佛珠背着手,踏着沉穩的步子往外走,“有勞太醫悉心醫治郡主,這是本王最心愛的掌上明珠。”腳步一跨,已然出了房間。
阿平連忙夾腳跟着澤王出去了,手裡握着一串大佛珠,還是一并拿走的好,免得再生事端。
屋裡跪地的跪地,作揖的作揖。“微臣遵命。”“恭送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