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變心事重重地離開這是非地,回了館驿,先提筆給老蕭寫了一封信,請他去查一查三十年前,在天山北麓、西南、江南都呆過,如今還在朝的人都有哪些,信上不方便多說的,便含糊過去,說是等到兩人見面了再叙。信寫完封口送出,他還沉在“事端”裡邊出不來,壓根兒沒注意有人進他屋,還帶來另一人。
進來的人是龍湛,帶來的人是二狗子。見了這倆人,三變一點兒也不驚怪,二狗子是韓瑭身邊人,自己在這處館驿住下都好幾天了,還不見韓瑭過來,那必定是被事端拖住,今日見到二狗子來,他懸着的一顆心放下一半。
“哎,他呢?大老遠叫你送信邀我來,怎的我到了又不見他?”三變順嘴一問。
二狗子答得陰陽怪氣,“忙呗!過幾天不就是喜日子了麼,忙着做他的新郎官,哪有那麼多空閑來看舊人?”
“行行好,把你那醋味兒收一收,酸死人不償命的東西!”三變龇牙咧嘴,笑話二狗子是醋精,氣得二狗子扭頭就要走,龍湛把他攔下來,說,正事還沒說完,如何便要走?他隻得氣嘟嘟地一屁股坐到三變對面,一雙蛇眼将三變籠住,滿是不懷好意。
“他要見你,今晚,海上,時候到了自有人來接。話我帶到了,走了啊!”二狗子順手從三變桌上撈走一塊綠豆餅,邊吃邊大搖大擺地走出門去,就這麼匆忙。
三變也不留他,自顧自地想事兒。龍湛坐到他對面,問他一句:“今晚要去?”
他答自然要去。龍湛說那我随你去。他說不必,你在這兒守着,天亮還不見我回來,你就去找老蕭。說完這個他還不放心,怕幹兒子跟之前許多回那樣,面上答應的好好的,轉臉就自己拿主意跟過來了!
“咱說認真的啊,這回真不許跟過來,韓君璧不會害我,這趟叫我去,定是有那不想讓旁人聽見的話要說……”
“哦,那你為何交代我若是你天亮不回來就去找老蕭?”幹兒子這頓搶白搶得好,三變讓他搶忘詞兒了。
“……”
“……我那意思是說,我剛給老蕭傳了消息,若是天亮了我沒回來,許是哪個地方出了差錯,讓你去找老蕭趕緊把我要的消息查透……”一查說不定就水落石出了,那個把線從西南牽到江南來的人,必定就是想法子讓我回不來的人。
“你把要查的東西給我,我替你查。”幹兒子一開口就大包大攬,這副手眼通天的架勢,弄得三變滿不慣。
“能的你!就跟你說了夜裡不許跟來,其他事情不用你操心!”幹爹就是嘴硬心軟,心裡怕幹兒子涉險,嘴上卻是邦邦硬的“不用你操心”。
“我不管誰管?嗯?你要誰管你?”幹兒子不愧是蠻子種,那股未經開化的霸蠻沖上了頂門星,他從對座過來,奓開雙手,一下就把三變困在了桌子與手組成的一副牢籠當中,那帶着“美人溝”的下颏兒就這麼輕輕擱在三變左肩上,這架勢既像是脅迫又像是撒嬌。
三變更不慣他這夾生的膩歪勁兒,推門似的要把他手推開,他不讓推,還順勢将牢籠紮緊,将三變抱個滿懷。
“好香!”蠻子埋頭進他頸窩深吸一口,似歎息又似呻吟地說了一句。
“……”個死舅子的發哪門子的“桃花癫”呐!呸呸呸!
隻見這貨身一矮,從人家胳膊底下鑽出去,溜得遠遠的。
“我出去一會兒,你自個兒找飯轍,有啥說不完的明天再說!”話音未落,這貨人已溜出了丈八開外,橫是不給蠻子機會再發癫。
為着躲幹兒子,三變連着換了好幾個地兒,韓瑭那頭來帶他那個人來得忒晚,都過了二更天了才來,倆人在海上飄了一程,見到面的時候,都将近三更了。
這是一處海崖,一邊臨着絕壁,另一邊連着一條坦途,兩邊的交彙點是一角小亭,全看不出這是在何處。
韓君璧一身喜服坐在小亭當中,正在燒茶。三變走近了,招呼一聲“君璧”,他回過頭來應道:“來啦?”,三變點頭,在他對面坐下,端起面前的茶盅啜了一口熱茶。
離喜帖上的喜日子還有四天這麼久,韓君璧此時将喜服全幅披挂起來,大半夜的請他來喝茶,也不知要說些啥。
“咳,離喜日子還有些日子呢,就這麼急着将喜服穿來讓我瞧呀?”三變是沒話找話,聽話的那個面色卻是一下就黯了下來。
默了半晌,韓君璧才說:“倒不是我想穿……”
嗯?
這麼說還有難言之隐了呗?
“你不想穿誰能強着你穿不成?”三變哈哈哈笑得沒心沒肺,笑過一會兒,他忽然反應過來韓瑭有點兒不對勁,這貨定睛一瞧,瞧到韓瑭頸側有幾道将要消散的淤痕,再一瞧,又瞧到他唇角一處頗為暧昧的傷,想想他這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還有啥想不明白的……
“他讓你穿的呀?”這貨四周看看,壓低了嗓門鬼鬼祟祟地問了一句。
韓瑭不應,不應就是了。二狗子這條瘋狗,到底還是不肯放過韓君璧這塊肉……
這貨問說“他讓你穿的呀?”,已經夠委婉了,實際該是“他逼你穿的呀?”
提前四天逼着韓君璧穿上喜服,除了拜天地還能有啥?沒逼他穿女服就不錯了!
想明白之後,這貨忽然就不知道該拿張什麼臉來對着韓君璧,像是無意中撞破人家一樁陰私,人家也知道被你撞破,可你們還得這樣對面坐着,聊那天南海北的正經事體。
“家裡都還好吧?”這貨扯不了天南海北,隻能先從家長裡短扯起。
韓瑭看他一眼,笑了一下:“銅陵韓家,如今隻餘我與阿姊兩人,能不能算好呢?”
這貨噎住了,他原以為這是最适當不過的開場話,誰知還惹來人家傷心事。
“我又不是那意思……”他嗫嚅着,頗有幾分難堪地說道,“早知道我就直接問韓家姐姐近來如何了……”
韓瑭看着他笑,“我也不是那意思,就是告訴你即便銅陵韓家隻剩下我們兩人,也沒啥不好的,你看,現如今誰還敢讓我過得不好?便是江南鎮守使也得巴結着我,要我和他家結親。”
“……君璧,你這話過頭了,往時你可不是這樣的……”
“哦,那你說說看往時的我是什麼樣的?藏拙式的?任人揉圓搓扁的?”
“君璧,你知我不是來此處與你對嘴的,你特地邀我來赴你喜宴,必是有要緊話要說、有要緊事要做,你我各自避開眼線聚到此處,都是擔了風險的,便是這樣,你還要說使氣的話麼?”
韓瑭垂頭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是我失言了,對不住。”
“說吧,暗晚找我來,要說啥要緊的?”
“……我問你,若我立定主意要向慶朝讨一筆血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