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龍湛撒過癡後,三變夜裡安排歇宿時便有些為難。之前“魂歸天外”那幾日,日日同起卧的,說是方便照應,到如今他好些了吧,那就不大好再“同起卧”了。又不好驟然讓人從同一間屋裡滾出去,另找一間住下,那樣太過傷人。于是,今夜便成了兩人同住一間,分床而睡。因着明日還要早起趕路,兩人用過夜飯後,大約申牌時分便就寝,躺上鋪闆,一時還睡不着,就這麼合眼等睡意。過了約摸一刻,龍湛那邊忽然有了動靜,他問他,“君則,可睡了麼?”
這聲“君則”在三變聽來可太别扭了。本來麼,表字就是用來顯親近的,一般而言,在長輩對晚輩或是平輩對平輩之間用一用,晚輩這麼叫忒不合适。幹兒子上來就亂叫,叫得他不好應答,隻好裝睡。
“再過幾日便進帝京了,阿祖那頭,你可想好說辭了麼?”
個死舅子的!這是成心不讓人睡啊!
三變側身朝裡,打定主意不理他。不過一顆心卻讓他說亂了,睡是别想睡了,就是閉着眼熬過那份亂。
“回理塘那日,蕭将軍已傳信回京,即便沒有明說,阿祖那邊……估計多少還是知道些消息的。”
這是怕他“神不守舍”的那幾日漏了消息,回去不知如何應對麼?
“路上幾日你最好還是先拿定主意,到底是要瞞還是要說。瞞估計是瞞不住了,但說要怎麼說,你可想清楚了?”
三變憋了半晌,憋出一句硬話,硬生生砸出去:“……大人的事孩兒莫管!睡覺!”
這句硬話可把那蠻子招來了!
彼時秋夜深長,宿在客店裡的人為着趕路,大多早早歇下,到了申牌時分,四維幽暗阒寂,三變背身朝裡,蠻子過來時光着腳闆,鬼也沒驚動一隻,就這麼悄無聲息地立在三變床前,可是吓人!他沉聲問他,“你看我還是孩兒麼?”
三變一吓,身一僵,他聽出蠻子在挑事端,就不應。連身都不翻,橫是不對着他。
見三變不應,蠻子攝足上床,倒身躺下,貼着他後背躺好,這架勢,渾似擁他在懷——倒要叫你瞧瞧我還是不是孩兒!
“……”三變自他問話時起便渾身緊繃,來這麼一出,他容讓不得了,就霍然起身,摔開鋪蓋,黑燈瞎火之中越過他,下床開門——走人了。
他不能張嘴,一張嘴就要罵人的。他心内那股蒼涼還沒下去,眼前就是最脆弱的時刻,他實在是狠不下心也提不起勁去罵誰了。那還不如走。以龍湛的自知之明,他該是知道利害的。
那一夜三變再沒回來,龍湛也沒再把自個兒往心上人面前送,隻是隐于暗處,暗裡跟着他,見他跟店家要了一壺酒,另開一間房,進去借酒澆了半宿的愁,天将明時總算得了一段睡眠。
昨夜之後,兩人路上少話,往往是不得不說了,才說上一兩句,把三變熬得苦。好不容易進了帝京,繞開纏扯了半路的幹親們,回到陸家所在的街巷口,兩人展眼便望見陸太夫人站在秋寒天中等着,三變心一沉,快步迎上前去,叫了一聲“阿祖”。阿祖見老,且原先眼裡那股生氣沒了,顯見是早得了兇信,傷過了心的。她把他上上下下看了幾個來回,又輕輕擺過頭看了一眼在他身後當影子的龍湛,聲低低地說了一句:“天寒,進去說話吧。”。三變上前攙着她,曾祖與玄孫,一蒼老一青蔥,二人相扶着慢慢朝裡走,就像誰也都是誰的一段支撐,除了彼此,再無别人能明了他們心中那種夾雜着怨的痛,也再無人能替他們撐住這痛。
現在,陸北霆的那封信擺在了桌面上,大約是早已料到裡邊寫了些什麼,陸太夫人并不去動它,陸弘景也不知從何說起,兩人就隻能對坐沉默。過了不知多久,陸太夫人忽然啞着嗓子說出一句話,“早料到是今日這樣結局了……”
話說出口,餘音繞于半空,堂屋太大,竟至于起了回聲,兩人被那回聲驚住,複又陷于沉默。陸太夫人定了定神,接着說道:“當年……你父母的婚事,我并未應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