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湛入了健兒營之後，兩人碰面的時機少了許多，之前是每日碰面，如今是兩三日碰一次面，若是碰上陸弘景有事要忙，或是出去小賭一把，那四五日碰一次面也是有的。他忙的時候，龍湛就站在門外默默看他一會兒，再慢慢踱回健兒營。他去小賭一把的時候，龍湛會跟過去，站在他身後，靜靜站成一堵沉默的牆。

一般而言，賭得正上瘾的賭鬼幹爹是瞧不見站在身後的幹兒子的，要賭友們咋咋呼呼提點：“嘿！你幹兒子找你來啦，還坐着幹啥，趕緊招呼人家去！”

這貨頭也不回，一邊碼牌一邊給幹兒子派活兒：“去，給幹爹打兩斤燒刀子過來！”

想得起來的時候，他就從賭桌邊上掏出一把銅闆塞給他，想不起來的時候也就這麼地了。

老實孩子接了活兒并不即刻就走，還要盯着他背影看一陣，看到沒甚指望了，這才去往兵營二裡開外的一家酒鋪打酒。到了地方，默默把酒壺子往櫃台上一放，杵在門外等着。

酒鋪老闆娘是個胡人與回回的雜合，一身雪雪白的皮，閨名很是含蓄好聽，叫阿伊莎，意思是“風中之花”，可惜人一點兒也不含蓄，一張嘴也毒，不過心地好，她看那半大小子又來打酒，忍不住要打趣兩句，打趣純打趣，沒什麼孬心眼兒。

“咋？你那便宜爹又差你來打酒啦？”

老闆娘辣辣殺殺一條嗓子，嗓門高，一嗓子把周圍的眼睛全招惹了，都往龍湛那兒跑。龍湛心裡臊，臉上八風不動，默默然挪往店門外的棚子底下，他個頭太大，幾乎杵到了的棚子頂。

“打多少錢的？”

“……”

“咋？又沒給你錢？你那便宜爹也真是的，空手套白狼，套了白狼再空手套酒喝！”

“……他忘了，先賒着。”

半大小子頂着大人的臉和身坯，臉上有了大人的滄桑，就是嗓子做不了假，還在變聲的尾巴上，一亮嗓子就有點兒沙，像是年份不夠的酒，不醇厚，還待釀。

“去他的先賒着！都賒了幾回了？！說要年底結，年底搓一把麻将，輸脫了底，又是一場虧空！我問誰讨去？！不是看在和他有幾分交情，我賒他個鬼！”

老闆娘意意思思過了一場嘴瘾，打算拿過酒壺來打一壺給他拿回去，還打算送幾句免費的狠話：告訴那貨，老娘這是最後一回了！下回誰賒誰是王八羔子！

哪知半大小子氣性恁大，她話還拖着一段尾巴，他就扭頭走了，走得頭也不回，她在後邊扯直了嗓門叫喚也喚不回他。

“嘁！不要便罷！難不成老娘還上趕着吃虧呀！”

老闆娘讪讪的，摔摔打打進了店裡，半天順不過一口氣。

及至傍晚，半大小子又回來了，老闆娘見了先是一喜，繼而想起了下午吃的硬釘子，立馬把喜色收回去，換上一張晚娘臉，“喲！走的時候不是頂頂硬氣的麼？怎麼又轉回來了？”

龍湛滿頭滿身的汗，汗味也有，但并不像尋常蠻子一樣臭不可聞，反正就是那種熏得姑娘昏昏然的味道。老闆娘被他熏了一下，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陣——這崽子……大了哇！

“打兩吊錢的酒，要最好最醇的，别兌水。”

“回去問他讨錢了？”

“……”

龍湛不接話，杵在門口等着她打酒。

他沒回去問陸弘景要錢，上糧店接了短打的活計，扛了一下午的糧袋子，賣苦力氣掙了兩吊辛苦錢，也不曉得給自己留點兒，全掏出來給那貨打酒喝了。

酒打回來，有時候也會捎帶腳地帶回幾個香噴噴的荷包，或是幾條香噴噴的汗巾子，都是顧九娘閑來無事做着打發時間的，一半給龍湛，一半給陸弘景。給龍湛的一般繡幾個捉魚玩兒的男小孩兒，給陸弘景的一般繡一對挺像鴨子的鴛鴦，或是兩隻逗逗飛的蝴蝶，再不然就是一朵半朵花兒。繡着鴛鴦蝴蝶的荷包或汗巾子，一般到不了陸弘景手裡，就是那一朵半朵花兒的，也是丢的時候多，拿的時候少。

龍湛向來不怕他們對賬。這種東西，從來就不是拿來對賬的，一對賬，詩情畫意都沒了。

要對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