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鐵撚須皺眉,心說你這話隻好騙鬼!什麼認了個幹姐姐!什麼接回來住一段時日!什麼方便照顧!
“我是說真的!沒騙你!騙你天打五雷轟!”
“行行行!沒工夫聽你狗扯羊皮!趕緊從實招來,不然,你家太夫人那關可不好過!”
怎麼他瞎掰的時候人家就信,正經說話了吧,人家倒不信了?
三變撓頭,略一躊躇道:“沒騙你,我和她,真沒啥,不過是她有些事上缺照應,接她回來,照應一陣子,待事情了了,她還要回她老家去的。”
“……她是這麼跟你說的?”
老鐵心說你個缺心眼兒的空心大蘿蔔!女人家這麼說話不過是就坡下驢,你要當真?哼!
“我可提點你小子一句啊,若不往婚娶那頭去,早丢開早好!”
老鐵這号關防長官,做的可真夠累的,連屬下的身邊人都得提點一二,操的這份心,比當爹的不差多少!
“……得!我都老大不小了,這事兒,有分寸!”
“嘿!不是太夫人再三囑托,你當老子願意管哪!”
北戎屠村案成了一樁斷頭案子,斷在了江南,老鐵本來對三變去江南就不看好,真斷了線索也不稀奇,然而有些東西,一旦出現便留下痕迹,這些痕迹拼拼湊湊,編排出了一個不怎麼太平的慶朝,山雨欲來風滿樓。老鐵是虎牢關的頭兒,虎牢關是北戎南下慶朝的門戶,這種不太平,門戶邊關首當其沖,所以說麼,老鐵的煩心事兒眼看着多起來,有時候還真動過那包袱一甩,辭官歸鄉的念頭。事情多過芭蕉葉,能不管的,請他都懶得管呢!這貨還這麼煞有介事地“有分寸”!去他的有分寸!
三變一雙眼到底沒瘸,看得見老鐵那烏雲罩頂的面色,躊躇有時,終于發聲,“咱處了這麼些年,我的為人你還不知道麼,雖則人看起來不着調,實際上麼,還是靠譜的,這事兒咱有難言的苦處,事情過去後,我擺酒請你,再與你細說,如何?”
“……你這是連我都防着呀……也是,要防一起防,罷,你去吧。”
他還真就走了!
老鐵看着他越走越小,還是忍不住在他背後說了一句:“你呀,好自為之!”
人是接回來了,往哪兒安排,且得費一番思量。思量也思量不了多久,隆冬時節,天黑得早,吃過夜飯,沒多長時天就擦黑了,總不能讓一個女人家在丘八營裡起居吧?
三變思來想去,想到了一個人。這人在虎牢關内做着獨家酒鋪生意,也是個女子,關鍵是,人家從祖父輩起就在虎牢關内經營酒鋪,從挑擔賣酒做起,一直到如今關内獨一份的生意,根底幹淨。再說别的好處,這女子是胡人與回回的雜合,胡人的豪爽、回回的精細她都有,把顧九娘托給她,再好沒有。萬般都好,隻除了一點,就是這人嘴欠,說刀子嘴豆腐心都還客氣了,那張嘴——三變每回找她訂酒,三句話内一準給他堵死!
嘴欠也就嘴欠了吧,沒别的路子可走了,還是得上門求她。
往常上她家們,要麼龍湛去,要麼三變去,要麼龍湛三變一塊兒去,今日這陣勢,怎麼看都逃不開一頓堵——龍湛長長一條人走在前頭,三變坐在騾車前臉兒上,趕着車得兒得兒後邊跟着。天兒冷,酒鋪門口一早放下了棉門簾,要進去還得現打簾子。幹兒子打着簾子,三變先進的門,顧九娘慢慢跟在後邊。今夜生意太好,裡裡外外全都滿座,還好跑堂的眼尖,一打眼瞧見這仨,立馬迎了上來,請進後堂坐下了。與前邊的熱鬧想比,後堂荒涼多了。三人進去尋座兒坐下,老闆娘久久不來。茶喝了兩壺,憋得尿急,三變的耐性就跟那尿似的,嘩啦一泡就沒了。都說等人久,等了半個時辰就好像等過了三個日夜,等得人脖子都長了。
還是老闆娘的家姐看不過去了,高門大嗓地一聲吼:“阿伊莎!有客來!!”
後堂裡靜得很,不見人應。
“都說了有客來,你個小阿朗達是耳聾了麼?!”
阿朗達是胡語中的小豬崽子,老闆娘的爹娘十分怕養她不活,于是給取了這麼個賤名兒,希望她和沙漠上的旱豬崽子似的好養。或許是小名兒太過粗糙,阿朗達長成半大姑娘的時候,自己給自己取了個精細堂皇的大名——阿伊莎。意思是風中之花。
阿伊莎最恨人叫她阿朗達,哪怕叫的人是她親姐,一樣要挨一頓嘴,“等過這陣子會少塊肉還是怎的?!催命呀?!不知道這酒正出到關緊時候麼?!”
話音随着腳步聲一點點近了,三人都擡頭望向發聲處,人還沒見着,先看見一大團花,細眼一瞧,原來是大花的衫裙裡頭團團圍着一個人,離得遠了點兒,看不清眉目,隻覺得這人皮色好白,雪雪白,一白遮百醜麼,就是人普通,這身皮也不普通了。
“喲!是陸千戶呀!您貴腳踏賤地,給了奴家多大臉呀,居然還敢勞您候着,當真該殺!”
說話間,人已閃到了眼前。果然是好人材,鵝蛋臉,細彎眉,杏仁眼,櫻桃口,懸膽鼻,中規中矩的美人。許是剛從造酒坊裡出來,人給蒸出滿身汗,兩抹紅從腮上斜撇入鬓,又有幾分野路子的媚。
三變笑而不答,以不變應萬變。
“行了,也就不客套了,我這兒還有生意要照應,您呢,有話也快說,可好?”
人家都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了,三變自然來個竹筒倒豆子,噼裡啪啦一陣說,說完了等她說。他說着的時候,兩個女人相互打量,一個是花魁娘子,一個是酒鋪當家,都是見過世面的,看人直來直去,不扭捏。這麼你來我往地看了一頓,雙方都是一笑,覺得投了緣分,下邊的話,其實都不用他說。
阿伊莎打斷了三變衣食住行付她多少多少錢的一筆賬,翹起一邊眼角笑道:“也就是我願意罷了,不願意,給座金山也别想!稀罕你那幾兩銀子似的,嘁!”
女人結識起來,比男人快得多,沒一會兒三變就給撇到了一邊,兩人切切說着小話,邊說邊笑,再一會兒,兩人攜手上了樓,頂多給三變招呼一聲,“你回吧。”,“姐在我這兒再太平沒有了,放心去吧!”
就這麼的,去時三人,回來剩倆。幹爹與幹兒子頂着苦寒天往回走,又有風又有雪,風夾着雪,抽得臉生疼。三變縮肩塌背快快走,龍湛默默跟上,手裡撐開一片不知從哪兒倒騰來的破油氈,默默往他頭上一遮。他是走了好一陣才發覺頭上頂着一片破油氈的,擡頭一看,心裡一驚——臭小子長得挺快!都跟他一齊頭了!
什麼時候的事?怎麼就長得這麼野,一眨眼的工夫就長成這樣了?
這兩年多,光陰悄默聲地,在身旁這人身上拉着、拔着,他偶一疏忽,人就大了。
原來歲月流年,都是悄悄的。
都是一旦去了,就再也不回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