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半年,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虎牢關沒啥大變化,不過是誰家又添了幾個丫頭小子,北戎那邊倒還安分,大半年沒有戰事,将士們看看都胖了。
三變出去浪了大半年的世面,這會子終于回窩,少不了一頓頓地吃接風酒,吃完了丘八們請的酒,又去吃他那幹哥幹弟幹爹們請的酒,一氣兒吃了小半月,好容易勻出空來,去找了一趟顧九娘。去之前雖說不曾張揚,虎牢關一幹丘八還是知了情,又是笑又是鬧的,把陸千戶送上馬,還攔下了“跟屁蟲”龍湛,說是大人出門辦“正事”,屁孩兒不許跟随,不然要長針眼的!
于是乎,在一陣陣歪腔邪調中,三變打馬,一溜煙地絕塵而去。
說實話,三變的青樓薄幸名維持起來還是挺費勁的,一來他得三不五時地演戲,二來這戲若是演過頭了,轉身就是一堆的麻煩,所以說麼,這段時日他一直在尋思該怎麼把顧九娘從勾欄院裡弄出來,安頓好了,兩人按本來應當的關系處着。
今日是青天白日過來的,不過夜,就吃個飯,說幾句話,兩人商量商量事兒。
大半年沒見了,九娘還是老套路,一上來就嗲,嗲得三變半邊身子汗毛倒豎,一進繡房,他立馬塌了架子,“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我得歇會兒……”,說完往邊上躺椅一倒,臉沖下趴着,也不怕把自己憋死!
“去去去!起開!要挺屍床上挺去!再挺這兒,當心跟上回一樣睡窩了脖子!”
花魁娘子當真不凡,關了門落了鎖,立馬露出本相,一竿子把裝死裝傻裝風流的陸弘景戳到一邊去,還冷眉冷眼的,和方才簡直就是兩個人。
“大半年沒見人,忽不拉的跑了來,還敢咒自個兒不行了,笑話!”九娘一根手指頭幾乎戳到他鼻頭上,完全是恨鐵不成鋼的架勢。
三變下江南之前專程來找過顧九娘一趟,就為了她從良的事,那會兒兩人打了一場嘴仗,不歡而散。說是打嘴仗,其實基本是九娘在耍嘴皮子,三變說她不過,一會兒就歇菜了,蔫頭耷腦地坐在躺椅上聽她教訓。當時鬧過了,他回去了,她回過味來,又覺得過意不去,不論如何,人家總是為了她好麼,做什麼要打嘴仗,于是心上略微有些負疚,就想他快點再來,好給他暗地裡陪個禮。誰知這貨一去大半年,音書渺茫,害她吃了不知多少恥笑,有笑她終于過了新鮮勁頭,被相好的撇下去,又得從新找下家的,有笑她潑辣脾性到底不招人愛,被人不聲不響甩過一邊,撞塌了一座南牆的,反正都是刺耳剜心的話,大半年呢,這股怨氣不沖他來沖誰來?!
“還好意思說把我當姐待,誰家的姐大半年不見一封信的?!”
三變聽聞她這話,心裡是有苦不能說,他自個兒這大半年來生生死死都不知幾回了,且不論有沒有那空閑寫信,就是寫了,信郵出去,到不到得了她顧九娘手上,那還未可知呢!
“……姐,這事兒是我做得不地道,但咱倆相處這些時日,我的為人,你多少知道一些,不是故意不給音信,實在是……”
“罷!也不要聽你說了,你一開口,都是你的理兒!”
這話太沖,三變讓她堵得出不來話了,隻得沉默。
他一默,她也默,默默中,兩人都有了悔意,就又搭讪着說起了話。
廢話說了有一籮筐,三變終于入了正題——要給她贖身。
“這話你不必說了,害我爹的人,我終于查出了一點眉目,現下正是要緊時候,我不能出去!”
“……你一個婦道人家……”
他沒想到這句話也能把她得罪了,隻見她拍桌起立,凄聲道:“什麼叫我一個婦道人家?婦道人家成不得事?還是婦道人家尋不得仇人?”,她一路說下去,悲從中來,“沒法子,誰讓我家死得就剩我一人了呢!”
“姐,有人在朝我身邊的人下手。人家在明。我在暗。”
三變說這個的時候,聲調是低沉的,說這個,他得承認自己的無能為力,得認清自己狼狽不堪的那一面,還得對自己有幾斤幾兩重心中有數。這不容易。
顧九娘擔着一個“陸弘景相好的”的名頭,說不定幾時就被人盯上,或許早就被盯上了,隻是在挑下手的時機,把她放在這人來客往的勾欄院内,他又不能時時看顧,要出事再容易不過。
“……出啥事了?”
九娘問,三變不答,他答不上來。要怎麼答呢?說,剛死了一個,我的心上崩了一個口,從此患得患失,有風吹草動即不得安甯,你要再有事,我心上那道口就是縫也縫不上了。
“就是有事才出來尋你,姐,聽我一句勸,仇家的事,或遲或早,總有一個結果,但若是在此之前自個兒沒保重,看不到仇家最後下場,那多不值。這事,是我連累的你,你那仇家,我也一直多方打聽,隻要他是個人,隻要他還在這世上行走,那,他就脫不出這張網。”
三變這話不是誇海口,雖然他面對暗地裡的敵手常被打個措不及防,雖然敵暗我明,他身上總有收拾不及的狼狽,但他畢竟是陸弘景,且不說陸家在慶朝的根基人緣,就是他認的那些個幹親,也都不是吃幹飯的,裡頭既有朝堂大員,也有江湖之輩,既有謙謙君子之流,也有市井當中的雞鳴狗盜之徒,說不定那一個犄角旮旯裡,就藏着線索。關鍵是“沒完”,繃着那股“沒完”的勁兒,一步步耐心追下去,隻要你人沒完,多駁雜的線索,也總有一天能理清楚,藏得多麼深的仇家,也總有一天會露出馬腳。所以,他讓她要保重,别仇家還沒尋見,自個兒就先玩完了。
“……我知你是一片好意,要不,咱們折中辦吧。”顧九娘沉吟着說道。
“怎麼個折中法?”
“還按原來老法子,隻不過住的地方改了,從這兒挪出去,就說你包了我,包個三年五載的,這兒不是往來的地方,因此要挪出去。”
這麼一弄,人多半以為三變要金屋藏嬌了。
“……合适麼?”
将來你若是有了可心的人,人家若是介意這個,壞了你本該有的好日子,那我罪過可就大了!
“有什麼合适不合适的!”她頓了一下,冷笑道:“似我們這樣人,還有得可挑揀麼?”
這話是大實話,本來不針對誰,三變卻讓她說得一陣陣的不好受。
“那就說定了?我這就去辦。”
所謂的辦,當然是砸銀子,把人弄出去,至于安置在何處,當然是自己眼皮子底下最安全。所以三變出去一趟,回來就帶來一駕小騾車,車上坐着一個柔柔媚媚的顧九娘。
這下可熱鬧了,丘八們一個個都成精了似的,隔着多少丈遠就能聽到陸千戶與那花魁娘子柔情蜜意說小話,甚至都能描出細節來!
鬧過了頭,身為虎牢關的關防長官,老鐵不得不把三變找來,問一番話。
“說吧,你小子又弄啥鬼?!”
“也沒弄啥,就是認了個幹姐姐,接回來住一段時日,方便照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