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主子,你又不是不知曉,整日隻曉得吃煙吃酒弄女人,身子早垮了,哪裡管得了這許多!”
二狗子哂笑一聲,穩如泰山的站姿垮了一角。
“景非然不是你正頭主子,這個,你不用瞞我了。我說的正頭主子是誰,你心中有數。既然你知道我要找什麼,那更好了,也好把話說開來,你給我陸北霆的下落,我把韓瑭送你,兩便,如何?”
二狗子想要韓瑭,看來不是什麼大機密,他那樣歪死纏,心意早就擺在明處了。韓瑭的百般不情願應當也不是什麼大機密,除非必要,話都不與他多說一句,能讓他心甘情願跟他走,那才怪!
所以說麼,燕然這一招打出來,可算是正中七寸了。
他們二人坐地還價的時節,三變聽着聽着就傻在了當場——怎的剛才還在說收買的事兒,誰知道話頭來了個盤山大拐彎,扯到了他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爹身上!還有,燕然居然要賣了韓瑭換他爹的消息!韓瑭一個大活人,憑什麼讓他賣?!
想到“憑什麼”,他忽然想起來韓瑭還有個相依為命的姐姐韓如音,心頭又是一緊——現下韓如音在他那兒,若是讓燕然挾了去,用來迫着韓瑭就範……
這誤會可就大了!
韓瑭一定會把他和燕然歸作一夥兒,然後前前後後一相連,他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咯!
他心頭一陣亂,更亂的還在後頭。他耳聽得二狗子說道:“你既知道我的正頭主子,還不說給這個知道,你又安的是什麼心!”
二狗子一壁說,一壁指着三變,意思是少給老子扯淡!老子的正頭主子正想方設法用北戎養鬼術來謀奪慶朝的江山呢,旁邊這個就是慶朝派來查這事的人,你不和他說,害得他跟着你團團轉,被你當槍使,還說是你心上人留下的種呢,還說這家夥和你那心上人有那麼七八分相似呢,都舍得這麼耍他,我怎麼知道你那葫蘆裡,賣的是真藥還是假藥!
燕然淡淡掃了三變一眼,又把目光轉回到自己手中的一對夜光珠上,像是對着二狗子說,又像是自言自語,他說:“你可知道什麼是念想麼?思之不得,輾轉反側,這就是念想。越是不得,越是想,想到生了魔障,回過頭來瞧自己,已然不成個人樣了……”
他念着那個人,從少年到壯年,念頭一時而起,找那人卻耗掉了他最應當開花結果的一段好時光。總有一天,他會到了找也找不動、愛也愛不動的地步,那個時候,找到了還有什麼意思?甚或是一輩子都耗在了一個“找”字上,那人在記憶裡越活越年輕,越活越美好,越活越遙不可及,他找到他,又能用來做什麼?用來愛?還是用來給自己這份結不了果的戀慕做個了斷?
不知如何是好。隻能上天下地地找,可能靠着這個“找”字,他能得到一二點解脫,至于找到找不到,從來不敢想。
燕然與二狗子,多少有些同命相惜的意思,同樣是戀慕一個遙不可及的人物,燕然可能還慘點兒,人在哪都不知道。既是同命相惜,又有一個很夠分量的餌在前邊吊着,二狗子說話就緩和了許多,“我那正頭主子,不敢說一點消息沒有,但他口風緊得很,要從他口中套話,那不是一天兩天能做成的。”
“事在人為麼。”
燕然難得笑一個,那笑悠悠然的,帶着幾許惬意。
看來這樁買賣是做成了。被買賣的,一個是三變的爹,一個是三變的半吊子故交,當着他的面談的買賣,這兩人,心也真寬!
買賣既成,雙方也你仁我義,繩索解開,喝了幾碗酒,還差人送到回江南大營的官道上。
二狗子自打知道這是一個局,就忍不住要挂心他那韓瑭到底如何了,少沒少一根寒毛,出到官道上,騎上人家送的馬,同三變招呼一聲,打馬就走,剩下三變和龍湛,對着燕然與老翟,一時無話可說。
還是老翟得人意,知道三變與燕然定然有話要說,便尋個由頭,拉了便宜徒弟到一邊呆着去。
燕然仍舊是老樣子,伸手抹平了三變衣領上的褶皺,理了理叫風亂了的頭發,仍舊是輕聲漫語,“這事太險,你還是不要摻和進來的好。”
就是為了你好,我才不把前因後果告訴你,你們慶朝裡的内鬼是誰,也不好明白告訴你,知道的越少越安全,你爹若在,想必也和我一般打算。
三變不知如何應答才好,撇過頭去,微微蹙眉。
又聽他說,“你安心回江南大營去吧,事情不多時便可了結。過後和你那老長官說一說,還是回調,老地方好些,清靜。”
他沒問他到底把韓如音如何了,知道問了他也不會答,又或者他手上還捏有韓瑭其他把柄,用不着挾了韓如音做迫。但到底是傷了心的,說不出是怎麼傷的心,似乎是因為這個燕然如此一意孤行地将他擋在真相之外,并且這個“擋”,還是以護他的名義理直氣壯地做出來的。他這麼大個人了,不能一直呆在父執輩的羽翼之下,不然,那羽翼一旦收去,亮出來的真相便會加倍地醜惡。
這一點,燕然未必不知情,他就是存有那麼一絲絲惡心眼,想把三變養成世事不經的小傻蛋,怎麼撲騰也跳不出他的五指山,别和他那個性鐵硬的爹似的,一揚翅飛出去,飛得不見蹤影。
“燕然……”,三變終于開腔,喉舌幹澀,說出來的話一樣的幹澀,“我爹是我爹,我是我。”
這話多餘得,說的人都尴尬。
人家會分不清哪個是陸弘景,哪個是陸北霆麼?
還是人家把對陸北霆的心思,放了一半到你身上,壓得你透不過氣,率性丢了,各自幹淨?
從小到大,三變很少得到全乎的關照,要麼是看在他爹的面子上,要麼是看在陸太夫人的面子上,再要麼,是看在陸家這塊招牌的份上。也不是沒有,就是少,少到了十個手指頭數得過來的地步——那野和尚算一個,陸太夫人算一個,至交好友裡,蕭煜算一個,老張算一個,不夾帶旁的心思的,也就那麼些。這些年來他在軍伍當中力争上遊,其實是存了一份讓人另眼相看的心的,他希望周圍的人把他和他爹分開看,别把該給他爹的,一股腦地塞給他,也别拿他們倆來做比較,各歸各的,不好麼?
對他的多餘話,燕然就隻是一笑,“現下和你說不明白,時候到了,你自然明白。”
說完這個,轉身便走,沒像往日那般纏扯不清,也是稀奇。老翟珍而重之地抱着他的酒葫蘆,也準備翻身上馬。
三變在後頭“哎”了一聲,兩人同時回頭,他不看燕然,隻對着老翟說話,“那船上的花,就是鬼眼金蓮,對不對?鬼眼金蓮該是金色的,不可能血紅一片,對不對?”
你說不是鬼眼金蓮,是怕隔牆有耳,有意騙我的,對不對?
死在那艘船上的那個人,其實不是我那野和尚,對不對?
老翟一對細眉小眼罕見的躲閃起來,末了長歎一氣道:“你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又何苦說破!”,說完,他頭也不回,催馬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