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
“傻啊你!白長這麼大個頭!爹跟你說,白日間有一哨人偷跟着我們,跟了好久,不是動手之前的踩點是什麼!所以說麼,還是靈醒些的好!”
幹兒子傻乎乎的聽入了耳,熬着不睡,熬得難受死了,也不知這麼點燈熬油的熬着為的是什麼。
三變個損貨,說着不讓睡,過不多久他自己倒睡死了,也好意思的!
醜時,天地俱寂,整座城的人大約都睡了,龍湛也困得守不住,微微眯了一會兒,一個小盹兒的工夫,這時,屋頂上輕輕爆了一響,他猛地從夢裡墜落,正要站起身查看,被一隻手從後頭勒住了脖子,一時間動彈不得。
“别動,等那賊自己偷過來,捉賊拿贓麼。”
三變笑眯眯地和他咬耳朵,而後一掀被子把兩人蓋起來,“嘿嘿嘿,好玩吧?我小時候常這麼幹——一床被子遮蓋,躲在裡頭聽外邊動靜,自己和自己逗,樂也樂死了!”
陸弘景六歲之前跟着野和尚過,走哪歇哪,有時候停在山寺内,有時候停在市井中,市井當中都是些小門小戶,丫頭小子們常常一塊兒耍,其中必定要耍的一樁就是躲貓貓:一人拿手背捂着眼,趴在大樹上,嘴裡數數,數到一百便睜開眼睛捉人,孩兒們藏的地方五花八門,有藏醬菜缸子後頭的,也有藏茅廁裡頭的,還有爬到樹上藏的,更有一種,四五個野孩子往被子底下一鑽,緊緊張張又悶聲不響地等着人來捉的。那份緊張,那份說不出的親昵,讓三變念念不忘到如今。後來野和尚偷雞摸狗還偷人,走哪臭哪,過了一陣就沒孩兒願和三變玩了。也有那錯認三變做丫頭的小子,被他挺好的一張皮相惑住,遮遮掩掩地偷偷和他玩“入洞房”,他不願意玩這個,要玩躲貓貓,小子們又不願意,隻願玩“入洞房”,最後也作罷了。野和尚心中負疚,回來讪頭蓋臉的說要陪他玩躲貓貓,那時年紀小,和誰玩都一樣快活。人說小時快活,至老不忘,到如今,三變人都老大不小了還帶着半死不活的童心,三不五時的要返老還童一下子。
龍湛被他壓在身下,一床被鋪天蓋地遮着,說不出的憋悶,也說不出的安心,仿佛天地間就剩下這一張床,這一床被,這一個人。
幹兒子心裡酸酸甜甜,可能藏着詩和畫,誰曾想三變遽然起身,“呼”的一掀被子,劈頭蓋臉地把手中被子朝窗戶那頭一揚,而後一招“餓虎撲羊”,他整個坐在那賊身上,也不怕一屁股把人給坐死了!
“……”
那一屁股沒把賊坐死,也把龍湛心裡頭的詩和畫坐死了,幹兒子木着臉從床上爬下來,燃了燈燭,給自己加一件衣服,又拿了三變的衣服預備着給他穿。
那賊倒也有些骨氣,被三變一個屁股墩坐下去,居然悶聲不吭,隻在耐不住時,極短促的呻吟一聲。
“兄台,夜間過來叙舊,來便來,還帶什麼見面禮,這叫我怎麼好意思呢?”
這貨平生最會煞風景,也最愛唱反調,表面上謙和有禮,私底下酸臉沒皮,他說一句,不見賊應聲,賊臉又看不清,因那臉上套着一副關公面具。三變不耐煩等,這就上手拽,一把拽出個人來,摸一把,登時跟摸了燙手山芋一樣,忙不疊地扔到了一邊。
那賊不是兄台,也不是弟台,隻怕是個妹台。
這就有幾分棘手了。
“今日若是遇見存心不良的,你待如何?”
隻一瞬三變便收拾好了自己,面帶嚴霜地教訓起那倒黴催的賊來。
存心不良,武藝又在你之上,你這點玩兒似的功夫抵擋得住?落在人家手上,一個姑娘家家的,會有什麼下場你未必不清楚,隻不過心存僥幸,或者幹脆就是書場的評書聽多了,讓那些不着邊際的瞎吹胡唠弄得找不着北,一心想着行俠仗義,解救天下蒼生。
“……不如何,當死便死,絕無怨言。”
賊姑娘約摸十五六,嗓音低沉,女生男相,生得挺英氣,身闆也直,肩膊還寬,又束了胸,乍看上去和尋常男子無異,怪不得三變一時認不出。聽鑼聽音,聽話聽聲,一聽就知道這姑娘一腦門子的仗劍走天下,估計已從腦門兒入了膏肓,下猛藥醫不好了。
“官府都下了海捕文書了,你還這麼明目張膽的下手……”
三變是想問她這樣傻大膽,有什麼隐情沒有,還想問問她大半夜的往男人屋裡鑽,家裡還有爹娘管教沒有!
“城内的不好動手,我才找的你們!”
這麼說,挨了偷還得怨他們自個兒咯?!
三變幾乎給氣笑了,他微微一挑眉,問她:“這是瞧準了才下手的呀?”
“……是又怎的?我看你像個官兒樣,就挑你動手。”
三變肅着臉等她說下去,然而姑娘到底年歲不大,也不是那種出外混油了的,被他這麼直通通地盯着瞧,臉就要紅,說話就要磕巴,“這、這兒的官府不願管,我沒法子,隻能犯案來引着他們查……這一查,說不定我爹就有救了呢……我、我也不是壞人,那些叫我偷去了的女子,都是家裡待不住的,要不就是夫家虐打,要不就是母家惡待,紀家姐姐把她們藏到城外去,總之……要比她們在家時好多了……”
等會兒!
這話裡頭透着關竅哇!
“這麼說,你夜半翻窗越戶,不純為了偷?”
“你才為了偷呢!”賊姑娘人小脾氣可不小,還炮仗似的,一點就炸!
“要不是我爹被你們官府的人拘去了,誰願意幹這事兒!”
三變心說我這是招你惹你了,慶朝大大小小好幾萬的官,任捉一個就是官府的招牌?!
“你爹為何被拘?”
“誰曉得!一月之前人還好好的在家中打鐵,過來一哨如狼似虎的兵丁,拿鎖鍊套了脖子就拉走,也沒說什麼因由,死了還做不得明白鬼!”
三變估摸着後頭篇幅短不了,讓人家姑娘家躺在地上回話也不像腔,就說:“你起來坐,咱們好好說道說道,你若有理,咱們還可以商量一個主意救你爹。”
賊姑娘也是個爽利人,三變一說讓起來,她便拿右手掌撐着地面慢慢站起來,左手護着腰那兒,也不知是不是讓三變坐出了毛病。
屋裡就兩張凳子,龍湛不坐,他在三變身後護法金剛似的立着,見他坐好了,就往他身上批一件衣服,然後倒了一杯溫白水,放到賊姑娘面前讓她喝,這就站着不說話了。
“李秀菊。你呢?”賊姑娘舉手投足間一股江湖兒女的大大咧咧,害臊也是要的,不過更要強,她強自瞪着陸弘景,眼睛瞪得好圓,好似一隻圓溜溜的小螃蟹舉着螯子橫着走。
“……陸弘景。”三變見多了各色人等,但對女子,當真不拿手,他見得最多的是歡場女子,大多油頭粉面,脂粉濃膩,說話拿腔拿調,顧九娘那樣天然去雕飾的,百個裡邊能有一個就不錯了。良家女子麼,要麼是老張媳婦兒那樣,潑潑辣辣,為一個銅闆幾根蔥苗能和人撕一架的,要麼是老鐵夫人那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遠遠望見一次,好比神像一般的。所以麼,他對着這位李秀菊,有種老虎吃天,無從下嘴的沒着沒落。
“他呢?”
“龍湛。”
“哪兒的官?”
“……”怎麼着,還查起人口來了?!
“虎牢關參将。接下來是不是還要問從哪來,回哪去,做的啥?”
賊姑娘給他一噎,不說話了,半晌才低低嘀咕一句:“我就是讓蛇咬怕了,問兩句還不成麼?讓我說因由,總該問問來龍去脈麼!”
“瞧我像壞人,你還敢坐這兒和我瞎白話?”
“又沒說你是壞人。”賊姑娘揚起臉,燈下看來,一臉的焦急迷茫,又像蛻殼的螃蟹,急着找殼,幾次欲要竹筒倒豆子,卻是說不成。末後心一橫,噼裡啪啦一陣說,她是越說越輕省,三變卻又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