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幹爹自然知道他幹了一些不成樣子的事,聽壁腳嘛,跟屁蟲嘛,什麼大不了的,就當是破孩兒耍壞,誰小時候沒幹過個把不成樣子的事?那離不成體統還遠着呢,當什麼真!
三變從來不覺自己的教養法子有什麼錯處,理直氣壯的,還心安理得的,他還真奔着油面去了!先問道觀裡的值廚借竈房,又借了面和蔥,還有半斤清油外加兩頭蒜,燒熱了鍋,起了油鍋,看看火候就往裡放面,油面麼,吃的就是個脆勁,大火熱油,開鍋一炸,炸得面絲兒金黃發脆,滿屋子都是面的焦香,那就可以出鍋裝盤了,出鍋以後往面上撒一點蔥花,啧!美死了!
這貨一如既往的粗心大肺,也不想想幹兒子才流了鼻血,又吃這樣炸東西,那鼻子還能不能要!
三變一邊炸面一邊咬歪腔,什麼“小老媽兒上東房,掃了東牆掃西牆”,什麼“打東邊來了個白衣白鞋白襪白面皮兒的小寡婦,鬓邊别一朵白不叽叽的小白呀花兒~”,咬了一會兒,面炸得了,他也不讓人,先自掰下一塊填嘴裡,“唔,不賴!”,心裡邊還想來着,這時候要是能來一壺燒刀子就挺好,吃面就燒酒,給個神仙都不換!
洗鍋抹竈,收好剩油,三變端着一盤油面拐回去,走到院門口,看見廣玉背着手站在老梅下,一看就知道守株待兔呢,待的還是隻傻兔。
傻兔這時站下,笑嘻嘻地問:“大半夜的不睡覺,怎麼,也聞着香了?”
廣玉不笑,也不看他,想來心底的怅惘不比龍湛差多少。傻兔是個沒眼色的,旁的人要是讓人這麼一晾,多少也曉點事,自己閉嘴也就完了,他偏不,還要湊上來貼冷屁股,“做多了,來點兒?甭客氣,你夜飯不沒吃多少麼,多少墊補點兒。”,說完還現掰一塊,另拿盤子盛了遞過去。廣玉心中平湖起波,一層層漾着漣漪,他想:這貨就有那個本事讓我下不去手!
廣玉身邊不缺人手,尤其不缺圍着獻殷勤的人,但沒誰像陸弘景這樣,無知無覺當中讓人心裡熨帖得一塌糊塗!一塊炸面條就能讓他下不去手,也是魔障了。
“天兒冷,等我不會回屋等去呀!”
傻兔擠眉弄眼,玩笑開得極其不合時宜。這當口上伸爪子撩一下,正好撓得心癢,後邊卻是不作數的。廣玉太知道他了,因此愠怒來得特别快,火氣騰的燒上頭,擡手就把那盤遞過來的油面掀翻在地,“誰稀罕這東西!”。
又不是特特為我做的!
油面在地上溜了一小圈才停,沾了泥,金黃中帶着土黑。
廣玉這舉動純屬無心,就是那盤油面離得太近了,原想來個拂袖而去,卻不料袖子卷翻了盤子……他愣了愣神,看向三變的目光也是愣的,兩人這麼你看我我看你,看了一會兒,他氣急敗壞地鑽進屋,碰的一下關門落鎖,自個兒回去生悶氣去了。
“這家夥,一張臉怎麼跟狗皮襪子似的,還說翻就翻了!”
三變拾起盤子,對着那塊沾了泥的油面肉痛半天,猶豫一陣,他把它撿起來,吹一吹拍一拍,弄回屋去,預備一會兒吃了它。
龍湛人坐在屋内,屋外的動靜可是一點兒沒落下,他見三變讪着臉進來,手裡托着兩盤油面,就指了指那盤沾了泥的說:“我要那個。”
“你要啊?”
龍湛點頭。
“偏不給!”
三變賴皮。
幹兒子悶聲不吭,上來就奪,奪了“呸”的一聲,往上邊啐了一口唾沫……
……
“……行啊你,長本事了!”三變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不知該氣好還是笑好,照例來了個掌呼後腦勺!
龍湛悶聲不吭地大嚼起來,他呼便讓他呼,反正他是不撒嘴,有本事來吃他唾沫!
三變向來拿這悶聲不吭的幹兒子沒啥辦法,惹急了出來的都是一些邪門辦法,正經辦法出不來。他看着他吃完那塊帶泥的,就把自己面前那盤推過去,“我不吃了,你吃。吃完了記得洗手才睡!這一天忒勞乏,我先睡了啊!”,說完抻了一個大懶腰,打了一個大哈欠,摸索着上了床,沒多久便着了。
幹兒子也不答應一聲,目光追着他走,他躺倒睡着,他便拿他背影下飯,一不小心還吃得噎住了,喝了一大盅水,夜裡就一趟趟起夜。三變這一天勾心鬥角,累得要死,睡着了任誰也驚不醒,幹兒子起夜悉悉索索的,都是些小動靜,他睡了個飽,一覺睡到大天亮。起來一瞧,破孩兒還是一副蔫吧模樣,看樣子又是一夜沒睡好,他也不想想自個兒昨天夜裡幹了啥,單笑他傻狗戀舊炕,換了炕就睡不着!
“罷麼,我看我還是早點兒回虎牢關得了,瞧你這一宿宿的睡不好覺!”
又說,“多睡會兒,早飯你自個兒吃,我出去一趟。”
也不說去哪。
“哪去?”
“找老蕭去。有點事兒要問他。”想了想又說,“不許跟來!讓我捉着當心擂扁了你!”,作勢揮了揮拳頭,完後找補一句軟的,“一會兒就回,用不了多久,回來帶你看戲去!”
三變對自己軟硬兼施的手段十分滿意,心滿意足地先去用了早飯。廣玉想是給他氣狠了,早飯窩在房裡用的,眼不見心不煩。于是三變一人享用了兩人份的早飯,吃飽喝足,擡腿外邁,走到門口,路過門房時候,眼角一瞥,裡邊坐着的人極其面熟。再一看,穿成熊樣的龍湛蔫頭巴腦的坐在門房裡頭等着他。
……
讓他說啥好呢?對這樣活驢似的幹兒子,還有什麼好說的,認栽得了!
和老蕭約在了老地方:天聚和,他們倆到的時候老蕭還沒到,龍湛也還沒吃,就先叫了幾籠大肉包子給他墊補墊補。
蕭煜近午才來,可是大大遲了,進來時還沉着臉,像是誰欠了他萬兒八千兩銀子。
“咋?動手動腳的,被你們家小梨子打出來了?”
蕭煜沒理他,還是沉着臉,沒心思接他的玩笑話。他坐下就蘸着茶水寫了幾個字:
“二找我。”
陸弘景見了心内一凜——他們平日玩笑時,天高皇帝遠的,就戲稱皇帝為一,太子為二,除了他們自己,旁的人不可能知道,這個二,确鑿無疑的,指的就是當朝太子。問題是,老蕭是啥時候和這麼一号人物搭上線的?按他的脾性,不可能是他搭的太子,但太子這身份,有沒有可能去搭一個庶出、還沒權又沒勢的堂兄弟呢?
如今的太子和蕭煜有着差不多的身世,可能還要坎坷得多,這樣一個身世四不靠的人,找上另一個身世四不靠的人,是要做什麼?靠老蕭做他左膀右臂?朝中能人多得是,為何偏要他?
“何時搭上的?”
三變措辭比較脫線,但都這個時候了,誰有那個心去計較。
“返京途中。”
三變心說好你個死老蕭!瞞我瞞得滴水不漏啊!問你路上撞見什麼沒有,你說一帆風順!這下好了吧,遇上老二,比那群狗東西可難纏多了,弄不好就是殺頭進監牢的事!
“所為何事?”
“沒提。”
“今日所為何事?”
“北戎屠村案。”
三變見字一蹙眉,接着寫道:“怎麼說?”
“讓不管。”
“和你說?”
和你說管什麼用,得和老鐵說,他才是虎牢關最大的官!再不然就和将軍王說,或是和兵部尚書說,他這是沒找準門道呢,還是故意充愣呢?
“你怎麼回?”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喲呵!你倒是骨頭硬嘛,對着老二你都敢扯什麼将在外的淡,江山是蕭家江山,天下是蕭家天下,你這麼直通通不打彎,得罪了将來天子可怎麼辦?你在他手底下讨飯吃,胳膊還能擰得過大腿?
“答得好,可欠軟和。”
當然,這麼答也不失本色,老蕭就是這麼一号人,讓他摧眉折腰,他甯可死!
估計太子殿下也是看上他這王八勁頭才找的他,這種人特别死心眼兒,真說動了他,他便為你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這事兒還有一節——看來太子爺也身在當中啊,一個白雲觀的廣玉,一個當朝的太子爺,再加上一個兵部尚書,這案子透着點詭谲,底下不定怎麼腥風惡浪呢。算到如今,出場的來頭一位比一位大,後邊還有哪位要摻和進來,誰也說不準。三變路上已然挨了一頓教訓了,再管下去,誰知道還有什麼後招,他估摸着老鐵那邊遇到的坎兒也不小,萬一哪天頂不住了,和他們說不再查下去他也不稀奇。為着上位者那點不足為外人道的心思,血流漂橹尚且尋常,何況是死幾個百姓。極權當前,他們能做的其實有限,多數時候都是無奈複無奈。
想來老蕭那張臭臉就是為了這個。那種無能為力,真能逼得瘋人的!
“将來招災惹禍了,你悔不悔?”
蕭煜再不答,低頭喝悶酒。
三變偷眼瞄他一下,想:這厮心裡苦的,怕不隻這一件事吧?
當個私孩子就夠糟心的了,連爹帶大小媽帶兄弟還都不消停,好幾年不回一趟家,剛一回來就挨了一頓痛快的揍!還有他家那小梨子,不是說好了人物溫柔、特别會疼人的麼?他滿以為是個嫩嫩生生的小家碧玉,怎的一眼沒瞧好就成了公的了?!
“哎!說話!比劃一通我都累死了,你還要當焖罐葫蘆惡心我!真有你的!”
“說什麼?”
“就說你家兄弟近來如何。”
三變還嫌人家不夠糟心,淨揀那壺不開的提。
“……”
他哪知道去!逃都來不及,誰要湊上去請安問好!
“你呀,有空還是關心點兒家裡人吧!”
三變一邊狗拿耗子,一邊往桌上寫幾個字:有人要拿你開刀,當心!
一個庶出的私孩子,能拿來開刀的,不就那一樁麼——世子位呀!老蕭不想要,他頭上三個哥哥可想得很呢,為了這個位子,使出什麼龌龊手段都不足為怪,所以麼,老蕭還是悠着點兒的好!
“多謝。”蕭煜也往桌上寫了兩個字,就當心領了。
“對了,還是老話,我先回,你後邊快着點兒,若是十天半月的連小手都沒拉上,啧!你也别費那事了,換人吧!”
真不知道這貨是開解人來了,還是惡心人來了,說得都在硍節兒上,但就是不中聽!
“……說定了,明兒和我聽戲去。”
蕭煜說這個的時候,明顯帶着一絲羞和别扭,看得三變一陣稀奇,後來才醒過味來,原來這個“說定了”說的是他們家小梨子!
“……老蕭,不是我說,你這步數可太慢了啊,都老大不小了,才從聽戲起頭,折騰得起麼!”
“……”蕭煜不言語,眼神很夠勁,他擡眼看了一下三變,又看了一下龍湛,目光在兩人中間遊走,意味不言自明——好意思說我!自家的爛賬都理不清!
都說了老蕭為人有點兒蔫壞,這類暗昧事,他向來看明白了又不說破,黃鶴樓上看翻船,一旁站幹岸,瞧熱鬧,哪管三變傻乎乎的撩着了火又不曉得滅呢!
兩邊都别有一番心腸,說過了話,又該散了,蕭煜回他的菊兒胡同,三變帶着龍湛回白雲觀。
白雲觀内這幾日有些異于往常,究竟是何處不同,誰也說不清,總而言之,就是有那麼一絲絲的不同,觀内衆人細細思量一番,瞧出一點苗頭來——觀主廣玉這幾日心情不好,說話做事比平日更缺耐性,有那送上門供撒氣的,難保不被捉住發散一通,因此,這幾日沒什麼人敢上門擾觀主的清靜。這樣境況下,三變竟是個例外,他昨日把龍湛先弄回陸家,今日特意過來找廣玉說話,不問出個子醜寅卯來,誓不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