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正好,蕭煜從傷号房裡出來,有話要找陸弘景說,直直過來,也不敲門,先站在門口往裡掃一眼。
他見過那半死不活的北戎人,看了看傷情,傷重,人也将死将活的,還發着高熱,實話沒問來,聽了兩耳朵燒糊塗了的胡話。胡話當中反複提到三個字:布魯曼。在北戎話裡,布魯曼是活在十層地獄的魔鬼,每百年出來禍害一回人世。若是放在天山北路到川陝一帶,布魯曼就不是魔鬼,是個活在百姓口中,比魔鬼還可怕的大活人。沒人見過這個活布魯曼的真面目,或者說見過的都死了好久了。蕭煜找陸弘景而不是找老鐵說這個,是因為陸弘景認識一個與活布魯曼交過手的人,那人隐世多年,要找他,隻能先找陸弘景。
蕭煜站營房門口随便掃的那一眼,正看見龍湛在紙上描着什麼,行迹還挺鬼祟,一邊手握筆,另一邊手還圍着擋着,好像怕被誰偷瞧了去似的。他不擋着還好,一擋,蕭将軍的興味就給引起來了,隻見他悄悄過來,沒聲息立在他身後,目光越過手臂圈起的屏障,看了個一清二楚。紙上描着一個小人兒,柴禾棍似的胳膊手臂,木樁子似的身段,當中頂着一個西瓜似的腦袋,腦袋上五官模糊,乍一看呲牙咧嘴,細一看直眉瞪眼,柴禾棍似的胳膊上擎着一根棒子,似乎立馬就要脫手而去,小人兒嘴旁還有六個字:哇呀呀!哪!裡!走!
……
看到這兒,蕭将軍腦子裡冒出了一句順口溜:打南邊兒來了個滿頭黃毛的豬籠草,手裡把着根黢黑的黑狗棒棍。
其實,蕭将軍能瞧出來畫上畫的是黃毛陸将軍,完全是天外飛來的靈光一閃——那根棒子上描的雲紋像極了“離離原上草”,缭亂,根根直立,胡亂生長,可好歹在最底下的那個,勉強看起來像朵雲。
蕭将軍闆着臉在心裡樂了一會兒,他怎麼來的怎麼出去,到了外邊找到陸弘景,先和他說正事,說完了正事一拍他肩膀道:“不容易,養個幹兒子都知道幫你畫像了……”
“真的?!”這貨喜得眉花眼笑,還沒等蕭将軍說完他就直奔龍湛所在的營房而去,沒一會兒,蕭将軍聽見那貨在裡頭乍着嗓子幹嚎:你個舅子的!老子是長這副德行的嗎?!
多少年以後,龍湛仍愛在紙上描小人,一描描兩個,紙上描着的兩個小人,都是柴禾棍胳膊木樁身,西瓜腦袋粗五官,兩隻柴禾棍似的胳膊交叉在了一起,似乎是個手拖手的模樣,一個邊上寫着“我”,另一個邊上寫着“他”。下邊還有好多張,都是“我”和“他”。“我”越來越高,“他”越來越矮,還是胳膊畫交叉,連手指頭都不會畫,筆頭功夫多年如一日的差勁。隻不過後來聰明了,偷偷描,偷偷藏,有時和肉幹一起藏,有時單獨藏,更多的是藏在席子底下,藏不下就往地下或樹上藏,直到他入了健兒營,有了戰功,封了參将、将軍,一路封上去,宅子也越換越大,他還是把這些東西往席子底下藏。行軍打仗時候也不忘随身帶上幾張,或是偷空描上幾張,一開始隻是手拖着手,後來就雜了,有些是“我”壓着“他”,有些是“他”騎着“我”,還有兩個西瓜腦袋黏在一起,看起來像是嘴貼嘴的,不一而足。龍湛描得滿心惬意,描完了往懷裡一揣,夜裡也能出來一場又甜又黏的春/夢。
至于小人們煞風景的腦袋胳膊和五官,不影響,他能自發替換成該要替換的人。
從手拖手到“我”壓“他”或是“他”騎“我”,路還長着呢,就是弄明白自己這份心,就花了不少時日。現下,龍湛還在三餐飽飯四季衣衫過出來的好日子當中泡着,一門心思圍着他那不着四六的“爹”轉,大多數時候還在琢磨怎麼能把那點兒家務活做得好之又好,最好做出花來,把“爹”伺候舒坦了,好留住他這份好日子。描小人是開小差的一種,全是無心,誰知頭一次就讓他那幹爹逮個正着,然後人氣了個倒仰,氣得颠出門去,當天夜裡都沒回窩。
三變某些事情上特愛揪細,有時還愛臭美,看着牡丹真國色,實際也養了一身的臭毛病,臭毛病平時沒啥,時機湊巧,那就要發作。這天三變連着被傷了胳膊、見了燕然、一串幹親圍追堵截、老鐵還一竿子把他支去北戎……,事都湊一塊兒了,再看見幹兒子把他畫成西瓜腦袋柴禾棍胳膊,不炸毛才怪!
正好當天夜裡關防衙門開會,索性不回來了,随便支使身邊一個小兵過去告訴一聲,讓那傻不隆冬的幹兒子别傻等了,他今夜不回,讓他趁早睡!
夜裡開小會,陸弘景是躺着開的,開之前還喝了一碗藥,周身疼痛暫時鈍了一點,他強打精神說起了這個傳說中的“布魯曼”。
“我這是聽說的,都是聽說的啊,沒一點是我親身經曆的。”三變開腔之前要先來一段剖白,實話實說的意思,是不是瞎編的,隻有說給他聽的那個人才知道。
“大約在二十幾年前,天山北路出了這麼一号人物,真名已不可考,因行事作風太像魔鬼,世人幹脆叫他‘布魯曼’。起初布魯曼是獨來獨往的,往往單槍匹馬搶掠一個鎮集,搶完之後不留一個活口,一刀沒斃命的,也會在他放的一把火裡慢慢燒死。不過一年多,整個天山北路聞風喪膽,人人都說不清這個布魯曼為何與世間有這樣大的仇怨,搶了不算,還非得全部殺光!”
“透他娘的!照這個路數,這樁案子這個布魯曼脫不了幹系啊!”張思道是武人的體格,腦子也是個武人的腦子,想事直接,案子路數差不多的,他都歸為一類,何況他被這樁案子連累,連着一個來月沒摸過色子了,心瘾上來,火氣特别的大。
“那倒未必,僅僅憑借屠村放火和一個北戎活口的胡話,定不了案!這回來的是一群,不是單槍匹馬的一個,說不定是有心人放的煙幕彈呢?”說話的是老鐵手下的另一員愛将,姓李名景隆,不愛賭不愛色不愛錢不愛權,人活成這樣清白幹淨無欲無求,在旁人看來基本沒什麼活頭了。他白水一樣活着也有個好處,那就是想要動真格的收買他,沒縫可鑽。
此人生于大富之家,見慣了錢,就不怎麼把錢放在眼裡,錢和官總是一體雙生的,不想錢了,那必然也就不想官。隻不過李景隆的爹頗想兒子弄個官來當當,越大越好,起初把他送私塾,想走文路,後來發現兒子實在不是塊讀書的料,就托了門路送到兵營來,沙場兇險,可升官最快,若是有仗可打,那升得更快,隻要不怕死。李景隆進來不過幾年的工夫就從小卒子升到了千戶,距參将僅一步之遙,如此倒推,此人必定是個橫貨,死算什麼,生如寄死如歸,死了就是回家了,回天地大家,化塵土一抔,赤條條來去無牽挂,最好。
這個李景隆,人是無欲無求了,想的東西卻和旁人差不多,都離不開一個“無利不起早”,也可能是因為他認為凡人普遍如此,脫俗的沒幾個,所以想事也從人之大欲想開去:“天山北路距虎牢關上千裡之遙,兩邊即便要勾連,不可能一點動靜都沒有,退一步說,兩邊勾連起來,布魯曼從天山老巢出來,不辭勞苦,千裡萬裡的來到北戎與慶朝交界,殺人屠村,又能得到什麼好處?”
“我要說的就是這個,”陸弘景緊扣雙唇忍了一會兒痛,痛過了才慢慢開口,“世上就有這麼一種人,他殺人放火不圖名不圖利不圖好處,就圖個痛快。比如這個布魯曼,殺人就好像喝水吃飯,一天不殺就和一天不吃不喝一個樣。我聽人說,他就好比一個耕着幾畝薄田的農夫,人命就是肥料,白日裡盡情殺一通,就好比往薄田裡灌足了肥,夜裡他就睡得特别過瘾,蒙頭大睡,和死了一樣的睡。要是有一天沒殺人,他那幾畝薄田沒得灌,夜裡他就渾身做癢,一刻不得安甯。這樣的人,你說他殺人是為了什麼,不過就是過瘾二字。哪裡有人讓他殺過瘾,他便去往哪裡。”
“照你這麼說,天山北路的人都該被他殺光了才對,畢竟那兒本就地廣人稀。”老鐵又揪胡子,好不容易揪下一根,自己疼半死。
“越是近處,布魯曼越不好下手,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這麼多年來一直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估計就是因為他太像個普通人了。”蕭煜和陸弘景坐在最下首,往常開會,他不甚言語,此時冷不防言語一聲,二十幾雙眼睛都從各種物事上挪過來,往他臉上招呼。
今日坐下開會的二十好幾人當中,陸弘景和蕭煜算是資曆最淺、品級最低的,放在别的關防,怕是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隻不過虎牢關的老大向來不愛搞一言堂,也不愛弄論資排輩,隻要是有想法的,不論資曆多淺、品級多低,都可以開口暢言,隻要說得有理,他照單收了,還給幾句鼓勵,心裡也默默記下,将來有了時機,他便把那腦子活絡、膽子老大的超拔上去,給他做副手,再曆練幾年,有了戰功,一個個的往外放,放出去自立門戶,有個别特别有能耐的,磨個五六年,還能磨成封疆大吏。這就是為什麼那些有錢有權的或是沒錢沒權的,都樂意往老鐵這兒送人,古往今來,不妒賢嫉能的長官太少了,伯樂一般願意提拔比自己還有能耐的人的長官就更少了,因此,跟着老鐵的這一批大兵小将們都知道惜福,有什麼主意自己絕不藏着掖着,該說的一次說完,出謀劃策也都特别熱心。
蕭煜這個說法雖然不算特别出彩,但也有一定道理,順着想也能想出一些非同一般的東西來,比如:二十幾年來,布魯曼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卻沒有人見識過他或她的廬山真面目,那說明這個人藏得太好了,能藏得這麼好的人,面目和身條一定都是那種平平常常普普通通,一轉身便湮沒在人海裡的,生人見過了也想不起來,而住在隔鄰的熟人,是怎麼也想不到這人就是那個惡鬼“布魯曼”。想來,此人平日裡應當是個少言寡語的,至少看上去老實巴交,不會主動去招惹是非,鄰裡有個難處,他還會出手相幫一二。而且,他的藏身之所,須得是這樣的村落或鎮集或城池——“布魯曼”或許來過,殺過,但不是傷筋動骨的殺法,這個村落或鎮集或城池能夠劫後餘生,此後應該也受過大大小小幾次劫難,劫難過後總能殘喘苟延地活下來。這樣的地方,在整個天山北路,說多不多,說少不少,要是有足夠的時間和人力物力财力,終歸是可以找到的。問題是,他們沒有足夠的時間,也沒有充足的人力物力财力去鋪張開來,在整個天山北路鋪一張網,去撈這個傳說中的布魯曼。
最省錢省事的辦法,是從兵部入手。兵部有個奇案庫,裡邊記錄了兵部經手過的各種稀奇古怪的案子,尤其是虎牢關這樣軍政混同的關防,案子出來,先由關防經手,斷不了的無頭案報上兵部,兵部視情形上呈皇帝,特别棘手的案子,皇帝會讓兵部會同刑部、大理寺一同辦理,牽涉到皇親國戚或是手握兵權的封疆大吏,兵部不便出面的,就把案子轉給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從慶朝開國至今,天下還算太平,離奇案子出得有限,查起來好查,可也隻是好查而已,案情查到哪一步,水落石出了沒有,從哪頭開始查到哪頭,這些可能都有,但案子與案子之間有無關聯,那卻是沒有的。
“兵部那頭來了消息,說是奇案庫裡沒見過這樣的兵器,”老鐵一開言,所有人忽然洩出一股氣,怎麼說呢,這樣的結果算是意料當中的,雖然一起頭就沒抱多大希望,但真得了消息,還是忍不住要洩氣。“但……”,老鐵見手底下的将官們一個個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就“但”了一下,好在他不是那賣關子的脾性,“但”完了就直說,“老劉和我說了一件他自己經過的事兒,日子忒久,得三十多年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