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來這裡,怎的不讓人提前知會一聲?”
玄色衣衫的青年身長如玉,立于百年樹齡的銀杏下,風起葉落,粗粝的虬枝襯得他更顯清瘦。
見了少女的身影,他綻出溫和的笑臉,快步上前噓寒問暖。體貼得讓人難以想象這隻是雙方的初次見面。
對方圓滑得近乎挑不出錯,喬妤不由得暗自腹诽:蕭衍真無愧于他的名字——演技不賴、野心不小,應當是個相當難搞的硬茬子。
“小妹近日被歹人所傷,差點死于非命,頓覺親人可貴。”
遇上旗鼓相當的對手,喬妤給予了十分的尊重,當即以袖掩面,神情傷感,“也是近日才得知,有位哥哥離宮多年,一直都不曾見面,實在慚愧……”
“無妨。”青年搖頭,“十多年前,蕭某自請于玄都觀修身養性,父皇也是知道的。大概是為了給蕭某一個清淨,便沒有将消息放出去。”
他勾唇,眼眸中帶着幾分戲谑,“就算此地偏遠,前些年小妹的名号我也有所耳聞,以你那風風火火的性子,怕是剛知道有位哥哥在玄都觀,便要叫嚷着趕過來了。”
聞言,喬妤不語,隻是微笑——
雖然最近父女倆的關系有些尴尬,但成德帝在大事上向來不會含糊;如今,兩人對此事的說辭實在是相距甚遠,由不得她懷疑。
對方沒有接他話茬的意思,眼見談話就要冷場,蕭衍抱歉地笑了笑。
“妹妹出事的消息,我前段時間似乎聽香客說過,隻是不曾想過竟這般嚴重……”他歎了口氣,“他們皆說,公主殿下在為百姓親力親為的節骨眼上受傷,也許是有人刻意為之。”
“哥哥莫不是相信了他們的話?”喬妤垂眸,鴉羽般的長睫蓋住了眼中氤氲的情緒,“作物的事,本宮不敢居功,隻是替太子跑了幾趟腿罷了。”
“至于有心人殘害更是無稽之談,”她聳聳肩,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本宮這懶散的性子,似乎沒什麼值得針對的地方吧?”
兩人視線相觸,又同時撇開,但這短暫的瞬間也足以在空氣間擦出無形的火花——
各個心懷鬼胎。
大概是擔心自己說得過多,蕭衍沖旁人使了個眼色,讓他領着喬妤上去:“一路上舟車勞頓,小妹先歇息吧。蕭某自作主張讓人騰出間空房,若能入得了眼,也算是它的福氣。”
“那便卻之不恭了。”
*
“公主,”玉簪掩上門窗,遞上斟好的茶,“這三殿下似乎不錯。隻是……”
“怎麼?”喬妤端着茶盞沒有喝,眉眼帶着笑,似乎在等一個答案。
宮女壓低聲音,手指摩挲着衣縫,顯得有些底氣不足:“他看人的眼神,總感覺有些奇怪。”
“而且,公主出事的消息,陛下不是早就派人封鎖了麼?”
“變聰明了啊,小玉簪。”少女嗓音刻意壓得低沉,卻透着絲絲縷縷的勾人,“本宮倒是沒在你身上白下功夫。”
“咦——!”
随口說的猜想被給予肯定,她立刻急得蹦起來,來來回回踱着步,“那公主怎的還任他安排?今日溫小姐不在,暗衛也……”
“放心,他不僅不敢動手腳,還會好好招待我們。”
少女安撫她坐下,“這可是為數不多在父皇面前表現的機會。”
沒有再看宮女抓心撓肝的好奇模樣,喬妤緩緩阖上眼,靜默養神。
偶有遮擋不住的金光透過樹葉與窗格的間隙落入房内,在指尖跳躍,帶來不易察覺的溫度。
“罷了。”
見她不言,宮女悻悻歎了口氣,也安靜下來。
西移的日光模糊時空的界線,恍惚間,樹葉的沙沙化為拍打沙灘的浪。
喬妤呼吸一滞,仿佛沉入光怪陸離的淺海。經過潮水折射的陽光将波紋斑駁地印于瞳孔之上;随後,記憶的泡沫浮上水面,裹挾着思緒,在腦海中勾勒出故人熟悉的面孔——
一襲華服,風度翩翩,就像豔陽下生氣盎然的海灣;但深處的海水,是超出想象的寒冷、亘古不變。
也許宮裡的大多數人都沒有察覺,甚至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看向她的眼神,帶着嫉妒、不甘與隐忍。
直到生命終結。
目光重新凝實,彙聚于虛空中随意的一點。
喬妤微微歎息——
那個眼神,和今日蕭衍的一模一樣。
“……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
耳畔似乎傳來臨行前貴妃苦口婆心的交代,“對上蕭衍,你千萬小心。”
*
蕭衍生母出身低微,家裡為了拿幾兩銀子讨個生活,便匆匆将她賤賣。一番輾轉、多經波折,她竟在機緣巧合下入宮,成為了毫不起眼的掃撒婢女。
時光飛逝,一晃便是八年,不知不覺,便已經是宮裡的老人了。
但命運似乎總是如此。
無論在哪裡,她總是處于權力的最底端,沒有貴人的提攜,看不到絲毫向上爬的可能性。
這些年來,她蜷縮在獨屬自己的漆黑角落裡,透過影影綽綽的光,小心而貪婪地窺視這片土地上最為鋪張的吃穿用度,心驚而沉醉地遵循最為等級分明的禮數。
但再隐蔽的角落,也會有光灑落。
習慣了長久的黑暗,蓦然對上光線的她有些頭暈目眩。女人抗拒地擡手遮擋,卻在熟悉周遭的明亮後放下手臂,逐漸看直了眼:
既然同樣出身的德妃娘娘可以,那為什麼……
平日裡與她親近的姑娘偷偷讀過不少書,是最能勸住她的荒唐的;但半個月前,她便因守孝離了宮去,大概再也不會回來。
于是,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常常于深夜降臨荒蕪空洞的腦海,如夢魇般揮之不去。
如果有機會,你甘心一輩子伏在他們腳邊麼?
“不,”她聽見自己内心浪濤般的震顫,“我早就受夠了!”
懷着飛上枝頭的願望,她苦心謀劃,成功在成德帝醉酒之際趁虛而入,短暫的擁有了一夜水露情緣。
隻可惜,次日抵達她身旁的,不是夢寐以求的封賞分位,而是掌事姑姑滔天的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