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着避子湯的碗是自己從未用過的精緻式樣,掌掴的力道亦是前所未有的大。衣衫不整的女人手一抖,黑漆漆的湯藥撒了小半,燙得心口發疼。
她低下頭,一副溫順的模樣,淩亂的長發遮住火辣辣的面孔,掩蓋眼中的怨毒。
“姑姑息怒……”
“此事有失皇家體面,若不是有人攔着,德妃娘娘怕是今日便要将你杖斃;不過娘娘畢竟心善,最終還是決定安排你進浣衣局曆練幾年。”
曆練?
女人譏諷一笑:浣衣局裡的,大多是得罪主子的奴才。那裡石闆斷裂、雜草叢生……不愧是德妃,能将讓人自生自滅說的如此動聽。
“奴婢謹遵娘娘教誨。”
沒關系。她安慰道。
苦難,是這二十多年的時光裡,自己最擅長對付的東西——
至少,那個盼頭還在,不是麼?
*
“除去懷瑾和滿月的煥遊,朕唯一的血脈便在你腹中……”
帝王的目光在粗破的麻布衣上略過,帶着一絲嫌惡,“朕封你為答應,可好?”
似乎沒察覺到似的,她笑意盈盈地起身。
“臣妾,謝過陛下。”
年過半百的太後打量着前來請安的答應,視線如同鷹般銳利,不失當年的風采。
久居高位的女人微微垂眸,将底下的光景盡收眼底。她自然是看不上這小丫頭的,本想出言譏諷幾句,但顧及其身懷龍種,最終也隻是悶悶不樂把人打發走罷了。
回到竹軒閣,新來的宮女戰戰兢兢上前請安,衣衫華貴的女人充耳不聞,望着看德妃送來的掌事姑姑,卻隻是笑——
當初自己買通禦膳房的人,果然是個正确的決定。
“杖斃。”
她紅唇輕啟,拂衣而去。
手握德妃的把柄,皇後又是個自顧不暇的病秧子,小小的答應行事愈發乖張,似是要把前幾年吃的苦都讨回來,用新的痕迹徹底将過去的狼狽掩埋。
一時間,宮内風聲鶴唳。
是以,當某位小厮“意外落井”的消息再度傳入禦書房,帝王終于失去了耐心。
“第幾次了?”他眉眼冷峻。
下人不敢隐瞞,如實伸出3根手指:“啟禀皇上,這個月第三次了。”
将來龍去脈都查清,帝王微微蹙眉。對德妃的欺君之罪固然不滿,但他也愈發厭惡起答應來,隻是礙于腹中嬰孩,不好發作。
待眉間的川字逐漸落下,他瞧了眼身旁人,“當初禦膳房的那個……”
“明白,奴才這就去辦。”
被近在咫尺的歡愉蒙蔽雙眼,女人依然沉浸在權利帶給自己的快感中,絲毫沒注意到周圍的暗流湧動;
而後宮的那些人精,很快便從風吹草動中察覺了帝王的心思,皆是會心一笑,宛如叢林中達成合作的群狼,在月下隐蔽了自己的爪牙、待時而動。
誕下蕭衍後,在狼王的默許或是鼓動下,群狼心照不宣地以利爪刺向迷失于叢林的鹿,驚慌無助的獵物尚未來得及出聲,便徹底沒了聲息。
隻是,那塊狹小的圍獵場,即便經過雨水的沖刷,在月光照不到低窪地上,依稀有暗紅的痕迹。
“娘娘……難産走了。”
身着素袍的宮女抹着眼淚,一副惋惜的模樣。但透過她指縫間的空隙,那雙哭腫了的眼中,分明是劫後餘生的慶幸。
“你做得很好。”姑姑沖她心照不宣地揚起嘴角,“這幾個月跟着她,受委屈了。把眼淚擦擦,日後便去禦膳房罷。”
“多……多謝姑姑!”
懸着的心這才落到實處,宮女狠狠搓了搓臉:知道這件事的宮人,除了其他幾位娘娘的心腹,大多被流放到瘴氣迷蒙的南方諸島;本以為自己也……
冷冷地盯着指尖上的淚珠,她撇撇嘴,随後毫不猶豫地甩幹擦淨。
也不知這眼淚,到底為誰而流。
*
成德帝是個好皇帝,也算得上是個好父親。
大概是子嗣綿薄的緣故,每到子女的生辰,他都會抽出時間陪他們用飯,并答應他們那天許下的一個願望。
蕭衍七歲生辰那天,當被問及此事,他一反常态的沉默許久。最終,少年低垂眉眼,發出微不可聞的輕歎:兒臣願為生母重新守孝,望父皇準允。
成德帝的心裡早就放棄了對這孩子的培養,隻要他不鬧事,去哪裡都可以——蒼麓山是個好地方,地處京郊,山清水秀。
單是修身養性這一點,也是極好。
隻是這玄都觀,皇家許久未曾踏進,也不知這孩子從哪得知的。但想來應該不會出什麼問題。
于是,他颔首準了。
離開的那日,後宮裡終于熱鬧了幾分。不論是虛情假意或是真心,不少人都挂了兩行淚,來給蕭衍送行。
掃了眼各懷心思的衆人,蕭衍回以禮貌的一笑,随後登上了去蒼麓山的馬車。
“時候不早了,”他說,“各位快些回去吧。”
馬蹄嗒嗒,木輪開始轉動。他撩起簾子看了眼窗外,目光中絲毫沒有留戀:“走吧。”
“是,殿下。”
今晚應該能到——
希望蒼麓山的那人,不會等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