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完畢,才踏進内室,喬妤便看到了趴在桌上小憩的少女。
她腳步一頓,被水汽沁濕的聲音刻意壓低了幾分,帶着些許試探的意味:“還在啊?”
溫疏桐本就睡得淺,聽到少女的低聲呢喃,立刻強撐着從困倦中抽身;她打了個不甚明顯的哈欠,燭光下,漂亮的眼底依稀有潋潋水光晃動。
“不歡迎麼?”
“沒有的事。”
感受到對方揶揄的目光,喬妤輕咳一聲,攏了攏浴袍,不自在地走過去坐下。
喬妤微微撇過頭,輕顫着的漆黑的長睫把慌亂匆匆掩蓋。說實話,她還沒想好要怎樣面對溫疏桐——
她會質問自己嗎?
還是會假裝若無其事,日漸疏遠?
……
她心裡一時間亂糟糟的,像被貓兒打翻了的小廚房裡的調味料,混雜在一起、甚至可能沾上了爐竈中的木屑灰,難以說清是什麼滋味。
蹙起的黛眉籠上淡淡的愁緒,喬妤心事重重歎了口氣,不知不覺便恍了神,以至于那雙骨節分明的手在眼前晃了好幾下,才反應過來。
“嗯,有什麼事?”她極其輕微地眨眼,語氣裡帶着不易察覺的讨好,“你說。”
“诶?心不在蔫呢。”少女無奈搖頭,随後認命般打開檀木桌上的食盒,“公主用些吧。”
裡面的糕點做工繁複、擺得整整齊齊,一看便知是禦膳房的手筆,應該是溫疏桐特意讓人送來的。
“在這裡坐着,就是為了等它?”
“嗯哼。”少女沒有否認,心情似乎不賴。
“謝謝。”
喬妤垂眸,手指不安地攪動着,揉皺了絲質睡袍:若是直接質問還好……她這種态度,反倒更讓自己良心難安。
見她遲遲沒有動作,溫疏桐清冽的聲音響起:“怎麼不吃,是怕有人投毒?”
毒麼?
喬妤指尖一顫,在案幾上驚起脆響,随後慌亂斂眸。關于這個話題,在今日,她或許是最有發言權的一位——
短短幾個時辰,她看見藥膳湯側的銀針發烏;她看見陰冷天牢中的斑斑血迹;她拆穿詭計、厲聲質問。
但最終留下的,卻是暴徒譏諷的冷笑,以及少年臨終前眼底的悲恸……
即便喬妤清楚,這一切不過是蕭煥遊咎由自取——但眼中的那份悲哀,确實是活生生的人遭到他所認為的至親的“背叛”後,流露出的真實情感。
所以,溫疏桐會怎麼看待自己?
心中洶湧的感情掀起駭浪,喬妤一激靈,難以自抑地站起身來。
動作幅度有些大了,紅漆圓凳哐當一聲翻倒在地上;實心的,讓人感受到明顯的震感。
“對不起。”她聲音顫抖,回避着對方的視線,隻是死死盯着地面,“是我利用你把他引出來的。”
“如果介意,明天就搬走吧。父皇會同意的。”
在一年前謀劃的時候,她從未料到,面臨坦白的自己竟會如此局促不安。雖然易激動的情緒可能是受原身影響所緻,但她能确定,内心的酸澀是純粹的、不摻任何雜質的屬于自己的情感。
可她明明隻是一個普通的任務對象而已……
少女擔憂地看着她,蔥白指尖從食盒上擡起,就要落到喬妤袖間:“臣女隻是想讓您放心用膳,但沒想到會卻弄巧成拙。”大概是意識到自己的逾矩,她輕咳一聲,趁對方尚未發現默默收回,“絕對沒有其他意思。”
“是麼?”
嘴角冷淡的弧度轉瞬即逝,喬妤擡頭,卻意外撞入少女的眸中——眼神真摯,看不出一丁點兒撒謊的影子。
“抱歉,”細嫩的柔荑松開,被攥得皺巴巴的衣袖散落下來,像一團蓬松的雲,“是我反應過激了。”
“沒事就好。”溫疏桐松了口氣,沒有追問下去,也沒有催促她下一步動作的意思。
也許是兩人間獨有的默契,喬妤沒有再接話。香爐吞吐着的沉水香覆過方才的血腥,她沉浸在秉燭小憩的幽谧氛圍中,疲憊的身軀得以在兵荒馬亂後尋得片刻安甯。
捧起瓷盞,湊到唇邊輕抿,她靜靜地看着澄澈茶水中的破碎倒影,思緒飄飛:
如果沒有接下這個任務,她恐怕永遠都不會發現自己患得患失的一面——在α星系時,他們總評價自己是缺乏人情味的機器;細細想來,當初之所以和那人分道揚镳,自己的态度也占了一部分責任……
“溫疏桐。”喬妤輕輕喚她的名字,“作為事件的受害者,我想,應該把一切都告訴你——”
“如果為難,公主不必勉強自己。”
偌大的毓秀宮被搖曳燭火染成琥珀色,喬妤攥着浴袍袖口的指尖微微發白。冷不丁有寒風鑽過門縫的隙,燭火晃動,光影明滅,将她臉上欲言又止的躊躇勾勒得纖毫畢現。
“禦膳房的藥膳……”她深吸一口氣,音像繃緊的琴弦,“從教你劍術那日起,就是引蛇出洞的局。”
她輕輕眨眼,起初那些難以啟齒的原委,如今竟能大大方方說出來了,“我料到國師不會輕易放過你,所以故意露出破綻——毓秀宮小廚房裡的宮人都知根知底,沒必要再次排查;但禦膳房人多眼雜,選擇在那裡動手腳的可能性是最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