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坤來得急,去得也匆匆。
“愛卿且慢。”帝王疾步追至廊下,“朕送送國師。”
這話說得懇切,倒像真是為着君臣情誼。直至禦前總管小福子的衣角閃過朱牆,成德帝才緩步折返。
“國師往宮外去了?”見他回來,貴妃起身相迎。盡管殿外立四下無人,她還是謹慎地阖上了門。
“朕碰巧遇到了小福子,便把帶路的任務安排給了他。”
貴妃颔首:小福子雖年紀不大,但勝在辦事穩妥,想來不會出差錯。
喬妤正在把玩案上烏木算籌,聞言擡眸笑道:“父皇方才接話倒是機敏,兒臣險些以為真要穿幫。”
“胡鬧。”成德帝虛點她眉間花钿,心有餘悸,“日後可萬萬不能在國師面前提這些,若非他心裡有鬼,今日恐怕不會善罷甘休。”
“兒臣自然知道。”喬妤聳了聳肩,“隻是國師擅長詭辯,若真要同他在言語上較量,絕對不會如現在這般容易——父皇認出溫小姐一事,甚至會被發覺。”
“也是你膽子大,若換作旁人……”
話到此處,成德帝突然噤聲——
分明是料峭春寒的天氣,溫疏桐提着裙裾跪在毯上,冷汗順着蝴蝶骨濕透月白色的衣衫。
見衆人目光皆投向自己,溫疏桐深吸一口氣,“方才獨處時,國師提到了‘失憶’,臣沒有百分百的把握騙過他。是不是給陛下添麻煩了?”
“你有這個覺悟自然是最好。”與沉吟不語的成德帝相反,少女似乎從來都不講情面,一針見血地指出了關鍵所在,“時間緊迫還要特意問你,即便疑慮消散,也隻是暫時的。”
帝王無聲地點了點頭,索性不再開口,默許她繼續說下去。
溫疏桐心裡一沉,神色惶惶。
但當她看到少女仍是那般從容的模樣,心中又生出一絲僥幸的希望:“還請公主指一條明路。”
“宮裡不養閑人。從明日起,本宮會讓人從藏書閣搜羅盡可能多的術數古籍——你需要盡快提升自己,直至足夠與國師抗衡。”
奇怪,這話怎麼有種突如其來的熟悉感?
随之而來的,還有從内心深處湧出的抗拒與恐懼……
“溫小姐似乎臉色不好,是站了太久的緣故麼?”貴妃心細,立刻發現了溫疏桐的不對勁,“你身後便有椅子,快坐下歇歇。”
少女靜默無言,依然站在原地,似乎充耳不聞。
*
「喲,臉色很差呐,看來傅坤平日裡待你不怎麼樣。」虛幻與現實重合,男人戲谑的聲音回響在腦海,居高臨下的口氣讓他不适,「都怪貧道先前忘了敲打他,讓小姐平白無故受了委屈。」
溫疏桐微怔,心中激起驚濤駭浪:終于想起來了!原來是在這個時候——
前世被送往山裡後,那位素未謀面的大人雖言辭刻薄,但在其他方面都待她很是周到,唯一的要求也隻是盡快學會占蔔。
他的表情,和眼前的少女如出一轍。
「隻要這樣便夠了嗎?但為何偏偏選中了我?」
每當詢問對方這麼做的目的,那人卻總是笑而不語。那時的她并不知道,揭曉答案的那一日,便是自己的死期。
「占蔔▇▇▇,」終于有一天,那人告訴他,「這是我需要你做的。」
「是。」
雖然對方的要求聽起來像天方夜譚,但她仍然照做了。
但這次占蔔沒有結果,也永遠不會有結果——
她仿佛墜入了深海,眼前是漆黑一片。被不可名狀的力量擠壓着,脆弱的骨頭咯吱作響,肺部的空氣也愈發稀薄……
「又是這樣。」徹底昏迷前,那人的聲音響起,帶着惋惜;但這隻是對占蔔失敗的遺憾,「▇▇▇,難道一點可能都沒有麼?」
記憶到此戛然而止。
她面無表情地想,那時的自己恐怕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但那人到底說了什麼?
四周靜默,唯有少女琥珀色的瞳孔開始渙散。
湊近一點——你可以聽清的!
少女竭力向前,卻絲毫沒注意到自己的身體正逐漸僵硬。
快聽見了,隻要再近一點……
“嘩啦——”
涼透的茶水潑到臉上,濡濕了額前烏黑的碎發。它們緊緊貼着少女人慘白的皮膚,襯得她格外脆弱。
苦澀的液體流到眼裡,有些輕微的刺痛,溫疏桐一驚,終于回過神來。
“如果想活命,本宮建議你,不要再去回想。”少女神情倨傲,但那雙漂亮的眸子裡,隐隐約約可以窺見她的擔憂。
确認對方已經緩過來,喬妤才收回手臂。蔥白如玉的手指捏着茶盞,其中的茶水卻見了底——剛剛潑水的力道很大,澄澈的茶湯便這樣浪費了。
泡水的茶葉千金難求,即便身為公主,也隻在當初分到六兩。新茶還尚未采摘,今日用來招待的,是自己的最後一撮存貨了。
不過還好,喬妤安慰自己,雖然有些可惜,總算在關鍵時刻起了作用——
就算站在面前的是死對頭,她也做不到對這種情況無動于衷。
“本宮雖對術數不甚了解,但有些道理還是明白的。”她靜靜地盯着指尖,神色淡漠,“若是想不起往事,也沒必要勉強。失去某些記憶,未嘗不是在保護你。”
溫疏桐擡手擦去面頰上的水珠,不動聲色地松了口氣:幸好,她隻是以為自己在回憶過往,沒有另起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