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無妨。”
少女磕磕巴巴地回答着,明顯尚未從險境中回神——就在前一秒,淩厲的劍氣擦着臉龐而過,仿佛死神在耳邊的低語,讓她的心髒幾乎停止了跳動。
“蕭妤!”
貴妃拍案而起,護甲與茶盞相擊發出脆響,卻見女兒唇畔笑意浸着寒霜:“母妃且看,這眉眼是否似曾相識?”
喬妤盯着那張和死對頭極其相似的面孔,指尖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少女揚起脆弱的脖頸,“你說對吧——溫疏桐?”
少女渾身一僵,不知該給出什麼反應:雖然經曆了上百次輪回,但去過的地方僅限于國師府和那篇不知名的山林;在其他陌生人面前到底要用哪個名字,沒人有告訴過她。
“怎麼不反駁?”
明明應該是個問句,喬妤卻語氣笃定。看透一切的她惡劣地勾起唇角,趁貴妃看不到自己的動作,不着痕迹地拍了拍對方面頰。
她記得,那人是最讨厭這個動作的——否則也不會在當初不辭而别;甚至在自己道歉服軟時,信息發送界面隻顯示一個大大的感歎号。
從小到大十幾年互相霸占光榮榜首的關系了,至于嗎?
“我……”
溫疏桐瑟縮了下,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解釋,隻好偏過頭去不敢看人。
不得不說,溫疏桐是天生的美人,肌膚如陶瓷般細膩,即使近距離端詳也找不到一點瑕疵。而眼尾那顆妖冶鮮豔的紅色小痣,求饒時更是會染上淡淡的粉,讓人挪不開眼。
她這副委屈的模樣确實讓自己顯得像無惡不赦的混蛋,喬妤抽了抽嘴角,松開手指:
面前的少女與當初那個冷冷清清的家夥沒有半點相似,暫時放她一馬;等哪天“複發”了,再找人算賬也不遲。
“是女孩麼?這名字好生熟悉。”貴妃喃喃自語,目光在少女清瘦的面龐上逡巡,“明明是第一次見,卻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喬妤搖頭歎息,不免感到一陣悲哀。
“母妃先前說的确實有幾分道理——即便曾經名聲赫赫的家族,一旦離開了權力中心,哪怕他的後人站在眼前,也恐怕是認不出的。”
“難道是……”貴妃終于意識到她的身份,露出錯愕的神情。
“沒錯。”喬妤轉身,鴉青裙裾掃過香爐,帶起一線沉香。
但貴妃向來謹慎,很快斂了驚色,指尖摩挲着瓷盞沿:"單憑相貌相似認人,未免草率。"她擡眸時金步搖流光微動,"這位姑娘可有祖傳信物?"
“連姓名都要猶豫,母妃的要求,未免有些為難人了。”喬妤忽而輕笑,伸手拿過木桌上的畫卷,“姑娘看得這般入神,可是認得?”
溫疏桐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目光已經停留太久。
面前少女眸如點漆,仿佛能洞穿人心,想要在她面前撒謊,恐怕比登天還要難上幾分——但眼前這兩人又有幾分可信呢?
如果前幾世記憶沒有出錯,那位大人在皇宮裡也安插了眼線……
看出她眼裡的提防,喬妤笑着把手中的畫卷遞給她:“你方才感到熟悉的,應該是卷軸的材質。不過,畫的内容與先前并不相同。”
喬妤指尖輕點卷軸右下,絹帛摩挲聲裡,一行銀鈎鐵畫的小篆顯露出來。溫疏桐瞳孔驟縮——
那筆勢轉折竟與自己如出一轍,連收筆時特有的頓挫都極其相似。
即便非同一人所作,那大概也是師出同門的關系。
“啪”的一聲,淚毫無征兆地落下,打濕了裝裱的絹布。
“民女失儀......”
喬妤沒說話,隻是把被揭下的那一頁遞到她手中,“這幅才是覆于其之上的,你應當見過。”
溫疏桐看着眼前的女孩,她明明面帶笑意,眼眸深處卻又似乎隐含着悲傷,好像在懷念着什麼……
是自己缺失的記憶嗎?
“此畫是妤兒大病初愈後,二殿下送過來的。”貴妃語氣淡淡,情緒不佳,“至于為什麼恰好買到了這幅,本宮不得而知。”
絲絲縷縷的草藥味萦繞在鼻尖,看來公主抱恙确有其事。
溫疏桐懸着的心稍落。
如此一來,這兩位是宮中内應的可能性又小了幾分。
“這幅畫,原本是在下珍藏許久的;但它的來曆卻說不清。”少女咬了咬唇,還是說了實話,“前幾日醒來時,在下幾乎失去了所有的記憶……”
大概是底氣不足,少女的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簡直稱得上是細若蚊蠅了。
“無妨。”
看着溫疏桐臉上未幹的淚痕,喬妤心生感慨:血緣的奇妙之處也許就在于此,即便失去了關于他的記憶,但當看到這幅畫時,仍會抑制不住這種流淚的沖動。
喬妤伸手拭去她頰邊殘淚,指尖溫度驚得溫疏桐後退半步。剛想說些什麼,少女卻已轉身。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喬妤暗自懊惱:大概是這張臉過于熟悉,自己實在是看不得眉目清冷的那人流淚的樣子……以後對她還是冷淡些為好。
她輕咳一聲,将話題拉回正軌。
“既然你拿出誠意,那麼作為交換,本公主自然會把你想知道的全盤托出。”沖貴妃眨了眨眼,露出幾分少女嬌态,“不過,其中有部分隻是兒臣的推測,若母妃覺得不妥,還請指正。”
*
“……琳琅溫氏,擅占蔔。細數汴元建國以來的曆代國師,為溫氏出身的便有三人。
“十多年前,溫國師告老還鄉,修身靜養。本以為琳琅偏遠,有關溫氏的傳聞會從此沉寂;但出人意料,被譽為百年一遇的天才——長子溫恒的消息,又傳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六年前,溫恒約莫十八歲,受父皇之邀來到京城,以其畫作為生辰禮。”喬妤指向桌上的另外六幅,它們皆與溫疏桐手中的,有異曲同工之妙,
“此畫的裝裱亦與尋常款式不同——他在自己的畫作上覆了一幅名家高仿圖,再把兩者邊緣處仔細黏合,最後以溫家特制的月華錦裝裱。”
喬妤歎了口氣,語氣中透露出懷念:“也是在那年,他答應本宮,明年将送出一幅牡丹圖作為賀禮。”
少女看向手中的畫作,聲線微微顫抖:“就是這一幅,對嗎?”
喬妤很輕地眨了下眼,又自顧自講下去:“不過,又有人說溫家的小小姐,與長子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其五歲時所作字畫已是讓族中長老贊不絕口,六歲便精通占蔔之術。隻可惜生性冷淡,不喜應酬,世人難得一見。
“天妒英才,兩位的傳聞是在五年前徹底消失的。那夜,琳琅郡的半邊天空都被燒得通紅。自此,溫家全族覆滅,無人生還。
“但巧合的是,從那時起,傅坤的占蔔之術突然進精了不少——就算說是突飛猛進也不為過;而他對此并未多做解釋,隻對外宣稱在夢中得到高人指點。
“一年後,他被任命為國師。自上任以來,汴元風調雨順,外界的質疑聲也随之減少,國師一脈的地位扶搖直上……”
少女臉色發白,呼吸急促。
陌生而熟悉的故事,引得頭腦發脹;但若想通過這些繼續深究往事,偏偏什麼也想不起來,反倒愈發頭暈目眩。
珠钗随着主人的走動輕微地搖晃着,那是暴風雨來臨前無聲的壓迫感。
喬妤塗着蔻丹的手微微挑起畫卷的一角,紅唇輕啟。
“對這個回答滿意麼——溫小姐,溫疏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