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是絕對不能要的,神仙也不例外。
溫意存闆着臉,一副義正言辭,大義凜然的模樣。
對面某個被她指着鼻子說“幹了見不得人勾當”的家夥,卻愣是眉毛都沒動一下。
等溫意存慷慨陳詞完了,才慢悠悠抛出一句。
“你覺得呢?”
溫意存擡頭對上他的眼睛。
不得不說,不看這人,光看這眼睛,就已經很有信服力了。
溫意存忽然就洩了氣。
好吧,她拜倒在這雙眼睛下面了。
說來也怪,從第一回見着這個人,她就天然地對他生出一種信任。如今相處這些時日,更是連眼神都不用對,就能猜到對方七八分心思。
這就是大仙的力量嗎?
眼下這出,隻能說是她閑得發慌,戲瘾又犯了。也不知道為什麼,每次隻要見着白長命,溫意存就忍不住逗逗他。
她真想,把這個神仙,從天上拉下來。
或者,從地下拉上來,也不是不可以。
溫意存裝模作樣,故作嚴肅地摸着下巴,目光慢悠悠地在白長命身上打轉。從雙骨節分明的手,到線條利落的下颌線,最後定格在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上。
她面上裝的煞有介事,故意擺出審慎評判的神态,實則心裡的小算盤打得噼啪響——這臉長得真不錯啊!看着确實不像是做這種見不得人勾當的,倒是适合做另外一種見不得人的……勾當
咳咳。
她抿了抿唇,眉頭微蹙,像是經過深思熟慮一般說道:“應該……是我想錯了。”
語氣裡還帶着三分遲疑七分勉強,仿佛在勉強說服自己相信他。
白長命也不拆穿,唇角微微上揚,就這麼好整以暇地等着看她還能演出什麼花樣來。
溫意存被他看得後頸一涼,想起上回玩脫了反被将一軍的慘痛教訓,立刻見好就收——再逗下去,保不準最後踩坑的又是自己。
她擡眸看着白長命,忽地輕聲說道:“大仙,謝謝你。”
她嘴角揚起一抹淺笑,“我們去散散步吧?”
“嗯?”白長命輕應了一聲,眉梢微挑,對她這個提議有些驚訝。
“我不是把你召喚過來了嘛,自然要送你回家啊!請神容易送神難,你說對吧!”
白長命聽了,忽然俯身湊近,聲音壓得又低又輕:“這麼說,你是不想見到我?是覺得我……見不得人嗎?”
“怎麼會呢,我成語亂用,您不許介意。”
溫意存說完,也不等白長命反應,拽着他就往樓下溜。
銅盆裡最後一點火星噗地炸開,青煙中隐約現出樹花的輪廓,晃晃悠悠消散在空氣裡。
兩人踮着腳尖下樓,木質樓梯發出細微的吱呀聲。溫意存大氣也不敢喘,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被溫庭雪發現房子裡多出一個陌生男人——雖然這男人是自家的社靈。
“呼,總算出來了。”
推開大門的瞬間,夜風裹挾着桂花的香氣撲面而來,溫意存的發絲被輕輕撩起,下意識回頭看了眼二樓窗口——燈暗着,溫庭雪應該已經睡下了。
她長舒一口氣,這才發現自己的手還拽着白長命,連忙松開,故作鎮定地笑道:“走吧!我送你回家!”
“好。”
下一秒,溫意存的手就被牢牢握住,白長命的手指穿過她的指縫,十指相扣,掌心相貼,嚴絲合縫地交握在一起。
溫意存轉過頭看他,就隻聽得一句:
“天黑,看不清路。”
“這樣安全些。”
夜風送來身後低笑。
月光下,兩人的影子揉作一處,分不清是誰的心跳先亂了分寸,滿地桂花影搖搖顫着。
暗香浮動間,風醉得踉跄。
查木旦正磨刀霍霍對着白長命耍貧嘴,結果一眨眼的功夫,人就不見了。
他撓着後腦勺上看下看,在原地轉了三圈:“白大仙?白白?你去哪了?”
他一臉懵地看向旁邊嗑瓜子的兩兄妹:“你們看見白大仙了嗎?”
“不知道啊。”玉樹啃着瓜子,吐出一句。
“我們又不是他的随從,知道那麼清楚幹嘛?”玉滿頭也不擡地接茬。
“大仙這麼愛玩消失啊 ”
“習慣就好了。”
查木旦正郁悶得想蹲牆角畫圈圈,突然聽見敲門聲。他一個箭步沖過去拉開門,好家夥,就見門口齊刷刷站着倆人。
“不是……這什麼情況啊?”
查木旦質問着。
那邊廂,溫意存沖白長命揮了揮手,一溜煙沒了影。白長命倒是淡定,看着溫意存離開,轉頭又沒事人似的走回屋,留下查木旦一個人在風中淩亂。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剛走出燕子樓,溫意存就後悔了。
來的時候是兩個人,現在可隻剩她自己了。
溫意存屬于那種車開到家門口,就幾步路還需要媽媽來接的大齡媽寶女。
二十八歲的年紀,也還是和十八歲一個膽。
她倒也不是怕黑,主要是怕不懷好意的人和不知好歹的狗。
謝老頭前頭也說了,這裡都是流浪狗和流浪貓的聚集地。萬一走到一半鑽出來一群大狼狗,她可能當場就升天了。
溫意存腦子裡已經開始自動播放《動物世界》的旁白:“在漆黑的夜色中,狼群正悄悄接近它們的獵物……”
——要不還是給老媽打個電話吧!
她摸出手機很快又塞了回去:老媽早睡了!溫庭雪本來就睡得淺,這樣把她吵醒,可能今晚都不會再睡覺了。
還是算了吧!
沒得選了,溫意存給自己裝了壯膽,準備一鼓作氣、拔腿狂奔直沖到家,忽然——
“喵~”
一聲軟乎乎的貓叫從腳邊傳來。
溫意存低頭一看,稻花香正歪着腦袋瞅她,尾巴尖兒輕輕晃了晃。
“救命恩貓啊!”
溫意存一把将小胖橘撈進懷裡,臉埋在它暖烘烘的皮毛裡蹭了蹭。
稻花香好脾氣地用肉墊拍了拍她的胳膊,又扭着身子朝遠處“喵”了一嗓子。
溫意存順着望去,這才發現遠處還跟着一條小黃狗,很懂事地和她保持着距離。
見她看過來又立馬把腦袋埋低,隻用濕漉漉的眼睛偷瞄,尾巴尖卻誠實地搖成了螺旋。
——來寶!
溫意存突然想起先前從白長命那裡打聽來的故事。
她原以為這兩個小東西也是泥塑的,沒想到,并不是。
稻花香應該算是一隻流浪貓——燕子樓不是它的家,白長命也不是它的主人。
但說是流浪貓,又不完全算,至少它自己不這麼覺得——它有家,也有主人。
聽白長命說,稻花香的主人是個很偉大的人,多年前故去了。稻花香不知道,還一直在家等主人回來。
後來有一天,它突然自己跑了出去。家裡人都以為小貓迷路走丢了,隻有它自己知道。
它是去找主人了。
稻花香去了主人生前去過的每一個地方,田埂邊、曬谷場……可哪裡都沒有主人的影子。
它蹲在路邊,吃過垃圾,遭過驅趕,甚至被不懷好意的人虐待,可它就是不肯回去。
它要找到主人。
後來,許是上天眷顧這隻小貓,又或許是它主人的意思。
它最終在一塊小小的莊稼地裡找到了主人的氣息。那之後,就一直賴在這兒,不走了。
稻花香跟白長命說好了:等哪天它也走了,要照着現在的樣子,原原本本做一個泥偶,就放在這兒。
它要守着主人,也要替地下的主人守着這片莊稼地。
白長命說,這就是稻花香的執念,永生永世守在這裡,守着主人。
所以,也隻有永生永世都守着,才算化念。
溫意存覺得奇怪,永生永世都守着不離開,沒有盡頭,那執念不就永遠解不開了嗎?
白長命卻說,這個過程本身,就是在化念。
其實最讓溫意存意外的,還是白長命好商量的态度。
這大仙以前可從不正眼瞧人,在這事兒上卻格外寬容。
她問白長命,他隻說,稻花香的主人曾經救過很多人,功德無量。
這樣的人,有隻小貓想留下來陪他說說話,不過分。
至于來寶,它真的是一隻小土狗,反正長得像一隻小土狗。
它原先不叫這個名字。
有一段時間,村裡狗販子鬧得很兇,賣狗的,吃狗的,毒狗的,村裡很多狗接二連三遭了殃。
來寶就是在那時候突然不見的。
它也被狗販子盯上了,但幸運的是,它被一個獨居的老奶奶救了下來。
老奶奶以為來寶是流浪狗,沒人要,就給它搭了個窩,和她一起生活。
來寶也一直乖乖陪在她邊上,直到後來老奶奶走了,才回家。
那個老奶奶有一雙兒女,都去了很遠的外省工作,除了年節,不會回來。
老奶奶直到最後,都是一個人。
兒女都很有出息,她也沒什麼放心不下的,除了來寶。
後來,白長命就帶來寶去送了老奶奶最後一程。
從那以後,來寶就隻認這個名字了。
霜色漫過青石小徑,溫意存的步子分外輕盈。
有了兩個保衛兵,她現在神氣地得不得了。
她展開雙臂,感受晚風穿指而過的瞬間,整個人似乎都要去融進這柔柔地夜色裡。
溫意存把錦囊高高舉起,對着月亮仔細端詳——這可是她頭一回收到彩頭,得好好研究研究。
溫意存獨自捯饬着,無意間扯動了錦囊上的一根細線,囊口頓時松開了。
原來裡頭還裝着東西呢!她以為就是個沾了仙氣的香囊。
她倒出來一看——那似乎……是一粒種子。
金光閃閃的,貌似還是金的!
村裡原來這麼闊啊!用金鍛種子!難怪年年都有這麼多人想做福首!
溫意存一邊小心翼翼地把它裝回錦囊,一邊尋思着,這是什麼種子呢?
大樹?莊稼?
正好,明日就借着這個由頭,去找白長命問個清楚。
溫意存會心一笑,轉身走進“二三裡”街道。
今晚一定會睡個好覺,她這樣想。
烏木門樞發出綿長的吱呀聲,恰與救護車的蜂鳴聲重疊在一起,掐斷了這一夜最後的半聲蟬鳴。
小村廊下為中秋團圓點起的紅燭,沒入警示燈的紅藍光暈裡,糾纏着,墜入深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