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
“媽媽，外婆，二姨～一起賞月啦！”
桂花香在八仙桌上方浮沉，描金的“團圓”字樣在風裡忽明忽暗，十五的滿月泊在馬頭牆邊，把三代女人交疊的身影投在窗上，變成一紙永不褪色的剪影。
村頭廣播特别應景得放起了中秋的歌曲，悠緩的旋律乘着月色，流轉在懷魯小鎮每一處街巷燈火裡。
“是什麼力量讓我們堅強
是什麼離去讓我們悲傷
是什麼付出讓我們坦蕩
是什麼結束讓我們成長
迎着月色散落的光芒把古老的歌謠輕輕唱……”
“哼哼~”時木春嘴裡叼着根狗尾巴草，優哉遊哉地聽着廣播，嘴裡也跟着哼唱起來。
他正準備再拔一根放手裡把玩，卻不想下一秒就被一聲呵斥吓得沒了魂。
“臭小子，你不回家，在這兒鬼鬼祟祟的幹啥呢！”
“姐，你咋在這兒呀。”時木春縮了縮脖子，小聲嘟囔道。
時迎春一臉沒好氣的模樣:“你還好意思問我呀，奶奶都快急瘋了，就怕你這個寶貝孫子出啥事兒呢。”
“我沒事兒呀，我就是想找一個朋友。”時木春撓了撓頭，解釋道。
“朋友？什麼朋友在地裡找啊！你這一不能扛事兒，二不能撐面的小白臉，誰這麼大發慈悲和你做朋友，快給我認識認識！”
“姐！你怎麼能這麼說我呢，我也是有自尊心的呀！”時木春說着說着，哭腔就漸漸冒了上來，眼眶也開始泛紅了。
“哎呦，都忘了你還是個15歲的小娃娃呢，走走走，跟姐姐回家，讓奶奶好好喂奶奶！”
“姐！”時木春嘟着嘴，委屈巴巴的。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趕緊回家吧，給你燒了最愛吃的紅燒鲑魚呢！”
“真的嗎？就是沒有姜，放三倍香菜的那個？”時木春一聽，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原本的委屈勁兒也都沒了。
“嗯！”
“啊啊啊，姐姐，你太好了！”時木春興奮得緊緊抱住時迎春。
他從小跟在姐姐屁股後面長大，對她尤其依賴。
這會兒，他的臉埋在姐姐肩頭，笑着笑着，突然沒了聲音。
“怎麼了呀？”時迎春察覺到異樣，以為自家弟弟又哪根筋不搭了。
時木春低着頭，還是一聲不吭，肩膀卻開始微微顫抖起來。
時迎春側過頭，這才發現弟弟不是犯傻，是真的哪裡不對勁了，趕忙問他發生什麼了。
這一問，時木春的抽泣聲再也藏不住了，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吧嗒吧嗒一個勁兒往下掉。
“誰欺負你了?”時迎春頓時急了，聲音不自覺的提高。
時木春拼命搖着頭，帶着哭腔，斷斷續續地說道：“沒有，沒有，我就是覺得，我好沒用啊，你對我這麼好，我卻啥都沒法回報你。”
聽完，時迎春笑着伸手，輕輕敲了一下弟弟的腦袋：“說啥呢！你隻要乖乖的，别到處亂跑，讓奶奶省心一些，就是對我最大的回報了！聽到沒！”
時木春趕忙拼命點頭，時迎春看着弟弟這副模樣，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姐，你又笑話我，嗚嗚。”時木春急得直跺腳，帶着哭腔抗議。
“哪有啊！”時迎春笑着牽起弟弟的手，“我是覺得我們家木春長得這麼帥，心裡高興！”
她像小時候那樣，擦掉弟弟臉上的淚水：“好了，不哭了，我們回家。”
路燈下，時迎春修長的身影裹住了弟弟單薄的影子，一前一後往小巷盡頭去。
梁思文靜靜地站在原地，目光一路追随着兩個漸行漸遠的身影。
直到他們徹底消失在視野之中，才回過神來。
他摩挲着口袋，片刻遲疑後，還是掏出手機，撥通了通訊錄裡那個置頂的号碼。
“嘟——嘟——”
電話接通得很快，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梁思文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那頭就先問了一句。
“喂，思文，一切順利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最後回道:“嗯，都在按照計劃進行着，隻是需要多點時間。”
“那就好。”
又是一陣沉默，良久那頭又傳來聲音
“還有什麼事兒麼？”
“沒有了。”梁思文握着手機，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說出了那幾個字，“爺爺，中秋快樂。”
那頭停頓了好幾秒，才傳來回應：“同樂，思文。北方已經天涼了，不知道你那麼怎麼樣，記得添衣，别着涼。”
“嘟嘟”的挂斷聲響起，梁思文放下手機，站在風裡。
南方還帶着微熱的暑氣，他解開襯衫扣子。
這是他在外地過得第十一個中秋。
除了爺爺，自己似乎已經沒有可以招呼的人了。
他的手伸進衣服領口，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那塊一直藏在胸口的觀音配。
“爾爾，中秋快樂。”
梁思文輕輕摩挲着玉佩，嘴裡喃喃自語着，眼神中有他平日虛以委蛇裡不常見的溫柔。
玉佩在月光的映照下泛起幾點雪亮的光斑。
梁思文看着天邊的月，并未注意到，那玉面上流轉起細碎銀輝，星子般的光點漸次聚攏，在寒玉深處凝成一抹素白倒影。
夜風掠過檐角，廊下舊燈忽明忽暗，待最後一粒光塵沉入玉髓，一人已輕煙般立在階前。
“中秋快樂，思文哥。”
“中秋快樂呀，各位！”
查木旦臉上堆滿了笑意，精神倍棒地打着招呼。
就是——沒人應他。
“嗯，冒昧問一句啊，你們中秋吃什麼啊？”查木旦也不惱，事實上他已經習慣了——這屋的調性就是這樣，畢竟自己寄人籬下，還是按着他們的規矩來好
他一邊說着，一邊探頭打量四周，試圖找出可以吃的東西來。
“這個。”白長命把碗放下
“這個?就吃這個?”查木旦看着眼前的青菜白湯，一臉不可置信，“今天可是中秋哇!”
白長命沒看他，隻是不緊不慢地回道：“你若想吃，廚房在那邊，可以自己下廚。”
說罷，起身離開了。
“啊啊啊啊啊！”查木旦急得抓耳撓腮，原地轉了幾個圈，嘴裡嘟囔着，“你們這都是啥生活品質嘛，太沒勁兒了呀。”
他轉過頭，直勾勾地盯着正吃得津津有味的兄妹二人。
“這些東西你們從哪兒弄來的呀？”查木旦湊上前去，眼巴巴地問道。
“小香芋給的。”玉樹嘴裡塞得滿滿的，餅幹屑全掉了出來。嘴巴裡的還沒嚼完，手上已經攥着一塊了。
“可以施舍我半塊不。”查木旦可憐兮兮地看着他們。
“不行，這是她給我的。”還沒等查木旦有反應，玉滿就一把将剩下的餅幹搶了過去，緊緊護在懷裡。
查木旦看看眼前那實在沒什麼胃口的青菜白湯，又瞅瞅身後那地上的餅幹碎屑，頓時覺得委屈極了。
整個人立馬陷入了瘋狂扯着嗓子大喊起來：“老頭啊，我好想你啊啊啊！”
喊完這句，又換了個腔調，帶着哭腔喊道：“爹，兒想你啊！”
末了，還不忘再補上一句：“娘，兒想你哇！”
白長命坐在院中，身後傳來查木旦殺豬般的嚎叫，玉滿和玉樹不知道因為什麼也突然吵了起來，還時不時地夾雜着鍋碗瓢盆的碰撞聲。
他沒有理會，也懶得理會，隻是兀自垂眸，看着盞中清茶。
這茶還是熱的，煙霧袅起，秘色盞底浮起一層細碎的霜沫，倒映出白長命清癯的臉。
他屈指輕叩盞沿。
“叮——”
茶湯漾開，廂房裡的笑鬧聲倏然退遠
盞中的倒影模糊一瞬，又漸漸明晰——
還是原來那張臉。
八十年後如此，八十年前亦如此。
“夫人，該上路了。”
他放下手中的茶，起身向溫硯莊走去。
旁邊倚着個小青年，拎着酒壺晃蕩，分明是副醉态，偏生眸光清亮，笑時露出顆虎牙，倒把三分風流演成了十二分的少年意氣：“巷口撞見的，死活不肯跟陰差走，非要見你。我瞧着可憐，就給領來了。你是她家供的社靈，幫着勸勸吧！”
說罷轉頭對着溫硯莊眨了眨眼，又笑起來：“你看，我真沒騙你吧！這人已經給你捎來了，要求你随便提！他是我們這兒的頭牌！神通廣大啊！不提白不提！”
溫硯莊這會兒早已淚流滿面，膝蓋一軟就跪下了，額頭抵着青石闆咚咚地磕。
“大仙，求您發發慈悲幫幫我。”
白長命冷冷掃了某個在一旁看戲的家夥一眼。對方卻隻是聳聳肩，仰頭又灌了口酒，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夫人，起來吧。”
溫硯莊仍跪着不動，擡起袖子胡亂抹了把臉，伸手想拽白長命的衣角，卻隻抓到一把虛無。
她愣愣地望着自己透明的手掌，這才真切地意識到——
自己已經是個死人了。
“大仙，我這輩子…….”溫硯莊抹着淚，嗓子眼發顫，“活到這份上，真的已經沒什麼念想了，唯獨放心不下我的女兒。她性子随我，自幼便敏感多思。愛把事往心裡去，委屈自己周全别人......”
她頓了頓，指節攥緊，像是要把話從喉嚨裡硬擠出來：“我不中用，沒能陪着她長大成人。我知道這不在情理，可是我真的沒有别的辦法了，隻能盼着大仙保佑，他日若遭劫難，萬望您護她周全。”
話到這裡，溫硯莊忽然哽住，像是想起了什麼，無意識地絞着衣角。
“她年幼的時候，總纏着我問她父親的事兒，那時我就盼着等她長大些，再好好跟她講講父親，可我這身子一天不如一天，終究是來不及講了。她是重情之人，這件事恐怕會一直擱在心裡，讓她難受着。
她朝着白長命重重磕下頭去:“将來若有機緣，還望您能讓他父女二人消去心中，讓她好好活下去。”
白長命靜默良久，道：“我不會讓她死的。”
溫硯莊聞言，臉上露出笑來，淚水卻落得更兇了。
她雙手合十，朝着白長命深深一拜，身形在風中微微晃動：“多謝大仙成全，多些大仙成全，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我不是好娘親，福薄，配不上這孩子的好。這輩子到頭，緣分也就到此為止了。”
她的聲音漸漸消去，魂魄也越來越淡——
“隻願，她能和我不一樣，平安快樂地過完這一生。”
“怎麼回事？！”青年手中的酒壺“咣當”砸在地上，琥珀色的酒液濺了一地。
那張慣常玩世不恭的臉上，罕見地變了神情。
他快步上前，卻隻抓住一把飄散的煙塵。
“這……到底怎麼回事？為何她入不了輪回，為什麼她會神魂盡散！這不合規矩！”
白長命沒有回答，隻是看着那些破碎的魂靈，向着後土廟的方向而去……
茶煙散盡，魂念皆逝。
碎落的月光，無聲沉入青瓷底，與茶沫共浮沉。
他指尖輕撫過盞沿那半枚指印，将涼透的茶水一飲而盡，喉間泛起淡淡的澀意。
擡眼望出去時，燈火恰盈眸。
遠處的鬧市浮起萬千燈影，長街燈河白璨如晝。人群聚集處，一盞盞孔明燈從巷陌間徐徐升起，此時正浮過青瓦，在漸沉的夜色裡暈開一片鎏金色。
又是一年中秋。
滿月之下，一村煙火。
那些沒能圓的願，終是有了一個交代。
廣播還在咿咿呀呀響着：“月亮高高挂在天上，為回家的的人照着亮。”
“離開太久的故鄉，快快回去見爹娘。”
這一天，世上一定存在這樣一個角落。
那裡，溫家兩姐妹在庭院中玩耍，踮着腳尖去夠檐角的風鈴，一旁穿着紅色襖子的小女孩給姐姐們加油。
叩門聲響起，溫硯莊笑着轉過身，拉起女兒的手一起迎向大門。
九歲的小香玉仰起臉看見的，再也不是媽媽的背影了。
巷子盡頭的長明燈搖搖晃晃地亮了起來。
燭光融在暖暖的月色裡——
照着心愛的人，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