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孫二人并沒有直接回家,一出門溫香玉便說要去見見沈家阿婆。
沈家婆婆沈故鸢,按照輩分,算是沈汝其的堂妹。溫沈兩家本就是鄰裡,後來結為兒女親家後,走動更是勤快。
溫香玉剛進沈家小院,一個戴着眼鏡,氣質出衆的女人就迎了出來。
“姑姑!”
沈斯平熱情地跟溫香玉打着招呼。她是沈故鸢的小女兒,與溫庭雪是從小玩到大的手帕交。溫香玉向來疼愛這兩個丫頭,待沈斯平同親女兒一般。沈斯平也格外孝順這位姑婆,事事都惦記着。她在省城的中醫院工作,這次溫香玉住院,她前前後後沒少操心。要不是車程太遠,實在不方便,她是說什麼都要把老人家送到省城大醫院去的。
沈斯平攙住溫香玉的胳膊,一邊往屋裡引一邊揚聲喊道:“媽!姑姑來啦!”
話音未落,一位收拾得齊整的老婦人從裡屋走出來。她肩上搭着素色披肩,約莫七八十歲的模樣,步履很輕快。
“香玉阿姐!”
沈故鸢一見溫香玉,興緻頓時高起來,緊走幾步上前。
沈故鸢先前一直和老伴住在老宅,去年老伴突發重病,小女兒把他們接到杭州治療。可惜在醫院住了大半個月,老爺子還是沒能挺過來。
那段時間沈斯平自己也傷心得不行,卻強撐着照顧母親。說什麼也不讓沈故鸢一個人回老家,硬是留她在杭州住了小半年。
每天下班就陪着母親散步聊天,周末還帶着她全國各地散心,就怕老人獨自悶着傷心。
直到最近,看見沈故鸢恢複了精神,才答應讓她回老家。即便如此,沈斯平還是放心不下,每逢周末假日,哪怕醫院再忙,都要趕回來陪母親住上兩天。
這麼算起來,溫香玉和這位老姐妹,已經快一年半沒見面了。
溫香玉摸着沈故鸢的手,隻覺得比從前又瘦了幾分:“阿鸢呐,近來都好吧?”
“香玉阿姐,我都這把年紀了,能有什麼大事是抗不過去的?”沈故鸢笑着拍拍她的手,“有平平和小照在身邊,日子過得可舒心了,我很知足。”
溫香玉細細打量着老姐妹,見她氣色确實不錯,說話中氣也足,不似強顔歡笑的樣子,這才放下心來:“那就好那就好,你過得好,我就放心了。我這些日子攢了一肚子話沒人講,現在你回來了,我可算找着人說了!”
兩人心照不宣地使了個眼色,像從前那樣,躲到角落裡說起了悄悄話。隻是這倆老太太年紀都大了,耳朵不大好使,以為自己在說悄悄話,殊不知,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地傳到了外面兩人的耳朵裡。
“我今天回去了一趟。”
“你見到她了?”
“真的,是真的。”
……
沈斯平在一旁聽着,實在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這兩人真是的。”
她轉身給溫意存倒了杯茶,随口問道:“小存,這次中秋打算在家待幾天?”
“還不準備走,想在家裡多待一會兒。”溫意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感情好啊!”沈斯平眼睛一亮,跟發現了什麼寶藏似的,“你要是什麼時候有空,可以跟我去杭州轉轉!我記得你學心理的吧!照照這學期高三,我怕他壓力太大,想拜托你幫忙疏導疏導,畢竟你是過來人!”
說着說着,她又忍不住歎氣:“這孩子呀,就是太懂事了!中秋放假我讓他跟我一塊兒回來,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放松放松。他非要完成什麼模型才肯動身,還說自己坐大巴回來,真拿他沒辦法。”
“平平姨!我其實就大學學過一丢丢心理學啦,後來就轉行了。”
溫意存并沒有把話說完。
其實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在于,她兒子沈朗照太優秀了。
當年沈朗照以全市第一考進了盛杭一中,她還去參加了他的升學宴。
溫意存自己上的隻是縣重高,雖說,以她的實力,要是家在杭州也應該能考進去。
但就眼下的情況而言,自己還是不要誤人子弟了。
溫香玉和沈故鸢一聊起天就沒個結束的時候,什麼陳年舊事都要翻出來說說,最後還是溫庭雪出動,以回家吃飯的由頭,把老太太請了回去。
“你去閣樓拿個盆,今個兒你外婆肯定要拜月了。”
溫意存應聲上樓,不多時便捧着個積灰的銅盆下來。她蹲在院子裡,拂去盆裡的陳年香灰。正要起身,餘光忽然瞥見院裡立着個熟悉的身影——月白衣,玉蘭簪,站在老樹前,對着月亮祈禱。
溫意存心跳陡然加快。
是釋嗎?
為什麼這裡還能見到太婆?
……
她的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念頭,下意識準備放下手中的火盆,沖出去看個究竟。
前面那道身影卻忽地回過頭來。
溫意存剛邁出去的步子又硬生生收住了。
原來是外婆啊。
隻見溫香玉邁着步子,回到了小竹椅邊上。她用手扶了扶椅背,佝偻着身子慢慢坐下。
很快,整個人又陷入了到甯靜之中。
哪怕先前在釋境裡親眼見過那麼多次太姥姥,溫意存也從未覺得兩人相像。
可就是剛剛那一個瞬間,她第一次對兩人是母女有了真切而清晰的認知。
外婆和太姥姥,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溫意存暗自哂笑起來,自己真是傻了。
畢竟是母女,怎麼可能不像呢?
她的目光又落回外婆身上。
溫香玉正坐在小木凳上,呆呆地看着遠方。
這個畫面,溫意存其實見過很多很多次。
回外婆家的時候見過,離開外婆家的時候也見過。
每一次她們離去和歸來,外婆都會在原地,用這種姿态守候。
每一次,她都避免與這樣的外婆對視。
不論是歸來或離開。
對視意味着會意,而會意意味着承受。
溫意存承受不住這樣的目光,她會比外婆先一步紅了眼眶。
所以隻能選擇不面對。
她很愛外婆,外婆也很愛她。
隻是,愛一旦不對等,就成了還不清債。
一方的退讓和犧牲,不再是愛的表達方式,相反會成為壓在另一方身上永遠彌補不了的虧欠和自責。
溫意存為自己不能常伴老人左右内疚,更為自己即便遠遊在外,仍未能闖出一番天地而倍感慚怍。她覺得這樣的自己,配不上外婆的愛與等待。
因為心疼,因為内疚,因為回應不了,報之以同等深沉的愛,所以隻能選擇沉默着避開那雙滿含期待的眼睛。
可外婆,偏偏理解她的無助,寬懷她的難處,不想自己成為子女孫輩的負擔。
因為心疼,因為體諒,因為不舍得怨,所以總是獨自承受,沉默着原諒所有難以周全的無奈。
一個不訴說,不能留,因為還要生活
一個不打擾,也留不住,因為還有個“家”要守。
對視的雙方都知道這道題無解,隻能心照不宣地用沉默心疼,也用沉默逃離。
後來,外婆已經習慣不再與她對視,隻是在說話間,偶爾偷偷交錯一眼,便又望向遠處。
她也順着外婆的目光,看向遠方,看向老樹,看向天空。
不對視的默契,不為人知的目送,成了祖孫間唯一可以表達出來的心疼與成全。
其實,在離家的路上,在異鄉的公交車上,溫意存問過自己很多很多次。
“為什麼不能就此放下一切回家,留在外婆身邊,留在母親身邊,留在所有她愛并且愛她的人身邊?她們之間,或許隻有這一輩子短短的緣分了,為什麼不趁着還能相望時,再多看彼此一眼,好好走完這程并不長久的并肩路呢?”
前方究竟有怎麼樣的功成名就,值得她在最好的年歲不顧一切遠走,把外婆的四季都錯過呢?
每一年,每一面,她都提出同樣的問題,又同樣的無法回答,隻能反反複複經曆,一遍遍得到,又一遍遍失去。她嘗試過很多辦法,最後發現,或許,這世上唯一的解決辦法恰恰就是——承認這種困境的不可解性。
與痛苦共存,在裂痕中共生。
離開的人把思念轉于忙碌的生活中,付于朝,付于暮,付于案頭半卷文書。
而留下的人,把思念存于平靜的村莊,寄于山,寄于水,寄于門前一方菜地。
當自己在一次次工作中消化思念的時候,外婆就在故鄉的山水間稀釋等待的漫長。把那雙承載過自己倒影的目光轉向遠方,轉向天空,轉向老樹……
或許,這也是釋裡的太婆一直在看向遠處的原因。
當近處的燈火太鋒利,人們隻能向遠方流亡。看群山如卧佛,收容這人間無處投遞的虔誠。
這個念頭剛一閃過,溫意存就怔住了。
她仍舊蹲在原地,仰頭看着外婆。
這個角度,和最初進老宅時看太祖母的角度幾乎一模一樣。
刹那間,兩個背影重疊起來。
耳邊恍恍惚惚回響起白長命的聲音。
“你怎麼知道她想要見的是我們呢?”
“你怎麼知道……”
那一刻,溫意存似乎明白了什麼。
其實,外婆真正放不下的,不是尚在襁褓中就離世的妹妹,也并非那個成長中一直缺席的父親。
她真正放不下的,是那個在釋境裡從未正式出現過的阿媽——太祖母溫硯莊。
她在老宅見到的釋,不是小玉和萬嘉和留下的記憶,是小時候的溫香玉留給白長命的記憶。
所以那些畫面總是那麼高大,那麼觸不可及,因為都是從孩子的眼睛看出去的。
每一次溫硯莊在前頭望着,少時的溫香玉就在她的身後,亦步亦趨。
溫硯莊不知道,在她日日夜夜候于門前等回不來的愛人時,自己的女兒也在背後偷偷看着她。
母親看了多少次落下的黃昏,女兒就對着她的背影望了多少次。
西斜的暮色下,母女二人的影子在地上交疊又分開,一個在等永遠回不來的愛人,一個在守永遠轉不過身的母親。
從溫香玉的角度來說,妹妹隻有短短幾日的淺薄塵緣,父親是留在記憶裡模糊的影像,隻有媽媽,是真真切切陪她度過了很多很多年。
對父親的恨,對妹妹的悔,歸根到底是對于母親的心疼。
所有尖銳的執念,都朝着母親心口的方向生長。
溫硯莊大概怎麼都想不到,那些未被自己言說的疲憊和哀傷最後都在另一具與她相像的身體裡顯影。
在很多個不為人知的日子裡,女兒,其實比母親看得更多。
溫意存覺得一切都太荒謬了,所有人在釋境裡苦苦尋求解開的執念,其實早在第一次進入老宅時,就已經見到了。
不論是外婆,還是萬嘉和,所有執念的緣起,其實都系于太祖母一人身上。
她看着不遠處那個和太祖母近乎相同的背影,心裡忽地泛起一陣酸楚。
如今,外婆也成了太祖母,守着一畦菜地,看種子破土、抽芽,又在日頭底下慢慢蔫黃、腐爛。她自己也在日複一日的晨昏更疊裡,一點點地風化、朽壞。
外婆與這個紛繁複雜的世界秩序之間,僅僅剩下那麼一絲微弱的關聯——那台老電視機裡每天6點準時響起的天氣預報。
屏幕上的陰晴雨雪,也是她與遠方親人唯一的聯系。
她看着一天又一天的天氣預報,盼來又盼去,等着女兒回來,等外孫女回來,最後把自己等離開……
等待,成了她生命最後的儀式。
從不能理解母親,到成為母親。
這麼多年過去,女兒和母親的命運還是重疊在了一起。
外婆,該多痛苦啊!
月光漫過老樹枝桠,在青石闆上碎成粼粼銀斑。
溫意存撲過去,緊緊抱住了外婆,像是要把這些年缺失的擁抱都補回來。
她把臉埋進外婆的棉布衫子,皂角香混着金銀花香味沁入鼻腔,記憶忽然倒轉回童年每個星夜,她也是這樣蜷在外婆的懷抱裡。
“對不起,外婆。”
“傻姑娘,哭什麼呢!”溫香玉拭去她眼角的淚,“中秋要開開心心的,福氣才能落到我們身上。”
溫香玉捏了捏溫意存的鼻子,哄小孩似的輕拍她的背。
看吧,每次都是這樣,她甚至什麼都不用做,什麼都不用說,外婆就能輕易地原諒她。
明明應該她安慰外婆的,最後又變成了外婆安慰她。
溫意存把臉更深地埋進外婆肩窩,說不出話來,總覺得說什麼都蒼白無力,隻能更用力地抱住這個小小的,已經老去的身體。
大學畢業後,她已經很久沒有和外婆好好相處過了。
她們之間,已經錯過太多太多秋天。
這一次,她不想再錯過了。
夜風輕搖着門前的風鈴,叮當作響,廚房裡飄來擇子豆腐特有的清甜香氣。
“來咯來咯,新鮮出爐的擇子豆腐來喽!”溫庭雪端着碗走了出來,袖口還沾着幾點豆粉,看見自家女兒還膩在外婆身邊,故意闆起臉說,“多大人了,還賴你外婆身上?快來嘗嘗你媽我的手藝!”
“你外婆的秘方,你媽試了好多次,這次絕對不會出錯!”二姨笑着幫腔,順手把溫意存從外婆身邊拉了過來。
溫意存懶懶起身,用那種讓溫意存特别想動手教訓的姿勢慢悠悠挪了過來,夾起一塊豆腐放進嘴裡,在她老媽期待的目光中,慢條斯理地嚼了好一會兒,一套戲做全了,然後故意拖長聲調:“媽——還是外婆做的比較好吃诶!”
“你行你自己來!”
溫庭雪作勢要把碗端走,溫意存趕緊把她哄回來
“我騙你的啦,媽媽做的天下第一好吃!媽媽最好了!你大人有大量,原諒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