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那番驚吓過後，溫香玉恢複得極快，沒過幾天就生龍活虎的。
溫庭雪起初死活不信母親已經痊愈，非要她在醫院再住幾天觀察觀察，可架不住溫香玉歸心似箭，天天念叨着“醫院消毒水味兒熏得人頭昏”，最後她隻好乖乖辦了出院手續。
中秋節當天，溫庭雪一大早就趕到縣醫院接人，路上還被溫香玉支使得團團轉，去哪裡哪裡買現做的糖漾，要從村南的那家香火鋪子買香。好不容易忙活完，把老太太接回家讓她好生休養休養。哪曉得，這祖孫倆屁股都沒挨着闆凳呢，就擠眉弄眼地準備開溜。
“你倆幹什麼呢？”溫庭雪眯着眼睛打量她們。
溫意存這丫頭片子還跟小時候一個德行，跟外婆合夥幹壞事前就隻會沖她龇着牙樂:“沒什麼呀，就是覺得今天天氣好，出去散散步。”
“哼，肯定沒做什麼好事，在外頭小心着點啊！”
溫庭雪話還沒說完，一擡頭，院子裡早沒了人影。
溫意存背着鼓鼓囊囊的雙肩包，裡頭都是溫香玉囑咐準備的各種物件，不知道具體用來做什麼，溫意存母女倆都沒多問，隻是按吩咐一樣樣備齊。
溫香玉已經有些年頭沒回過老宅了。和沈汝其成婚後，就趕上了村裡搬遷改造。兩口子在新的宅基地上安了家。老宅在新家南頭，差不多隔了一個村子那麼遠，平常也不會來這兒走動。
這會兒重新回到這裡，到底還是有些唏噓的。
溫意存來之前還想着要幫外婆做些什麼，但這會兒真正站在門前，她覺得自己什麼都不做，似乎更好。
她把鑰匙還給了溫香玉，沒有再上前。
這麼久沒回來，還是讓外婆親手打開這扇大門會更好。
看着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的背影，溫意存恍惚間覺得——
此時此刻，不是外婆回來了，是溫香玉回家了。
溫香玉走到前頭，推開那扇大門。
這座老宅，原是江南典型的三進走馬樓，在鎮上也算數得上的好宅院。正廳檩條用的是百年老杉木，東廂窗棂嵌着冰梅紋——老輩人說這是要子孫十年寒窗，用功讀書的意思。後天井有眼小池，香玉小時候常聽母親念叨，當年祖母在世時養過一尾通體赤紅的鯉魚，說是替科考前夜溺死的叔公續文脈。
後來家業漸漸敗了，老宅也跟着頹了。
上世紀二十年代分家那會兒，本該留給母親的家産，因為三房在背後撺掇，幾個叔伯紅了眼來争，最後硬把儀門劈成三段，各自拿去打了新櫥；五八年大煉鋼鐵，正堂門上的牌匾又叫人撬了去；再後來舊城改造，拓寬街巷，前院的粉牆連着那百年紫藤盡數推平。
如今，老宅隻剩下小小的幾平，在梅雨季滲出老牆的幽幽苔痕。
溫香玉低頭看着那對褪了金的椒圖門環，臉上的表情看不真切。站在後面的溫意存隻能看見她的衣衫微微發顫，像一片将墜未墜的玉蘭瓣。
溫香玉忽地回身，接過背包，溫意存伸手要幫忙，卻被溫香玉擋開了。
“小存，我自己來!這個得讓我自己來。”
溫意存張了張嘴，見她神色堅決，到底沒再說什麼。
溫香玉把包裡的東西一件件取出，仔細擺好。等一切收拾停當，她慢慢走回老宅門前，聲音碾過滿庭荒草。
“依缙雲禮制，歸者三扣門。”
這是阿媽說的，從前沈先生也教過。在缙雲這地界，回家可不是擡腳就走的随便事。正兒八經地歸家，那是要行過三禮的。
何為三禮?
一謝俗世，二正風骨，三歸祖脈。
越是那些個簪纓世族，詩禮傳家的老門戶，越把這規矩看得重，連行禮的時辰、方位都要掐得分毫不差。
溫家這一脈雖不複當年朱門繡戶的光景，可這祖上承下來的規矩，還是不能破的。
溫香玉讓女兒們置辦了那麼些東西，其實為的也就這麼一件事兒。也不知道心裡在叫什麼勁，就想把從前母親做過的，再做一遍。
可能這就是屬于她們那一輩人的儀式感罷。
早先老宅有三道門，每道門各有一禮。如今隻剩一扇歪斜的木門還立着，溫香玉便在這門前，把三樁禮數都做全了。
她啟唇輕聲念誦，聲音有些飄忽：“缙雲多禮客，歸人三叩門。”
其實那些祝詞她早就記不清了，隻是憑着肌肉記憶一遍遍重複着，就像小時候在書院裡，跟着其他孩子搖頭晃腦地背書那樣。
“一者過天門，焚衣解冠，以謝王事。”
恍惚間，沙啞的嗓音和記憶裡孩童們清脆的誦讀聲重疊在了一起。
溫香玉摘下平時一直戴着的耳墜、發簪，遞給站在一旁的溫意存。随後，又從包袱裡取出一件舊式對襟衫——看樣式像是幾十年前的舊物——抖開來，放進火盆，再拿起剛從背包裡取出的黃紙點燃。
火苗竄起來，黃紙和衣服很快燒成了一團。
溫香玉擡腳從燒得正旺的火盆上跨過去，來回三趟。
等火盆裡的東西都燒成了灰，她便端起來往門那頭去。
一邊走，一邊把盆裡的灰燼往外揚撒。
“二者入地門，跪雪誦诰，以正風骨。”
沒有雪，便以灰燼為雪。溫香玉跪在鋪滿灰燼地石階上，嘴裡絮絮念着，像是告罪，又像是同誰拉家常，把那些陳年舊事一件件數落出來。
枯葉被風卷着擦過石面，沙沙作響，像在應和她低沉的誦讀。
溫意存這才注意到，石闆上隐約有幾道淺淺的凹痕——也不知道先前這裡，跪過多少溫家的先人？
過了好一會兒，溫香玉才撐着膝蓋站起來。她掏出幾個塑料杯盞，往裡斟了半杯黃酒。
“三者引人門，叩玉祭酒，以承祖脈。”
溫香玉解下頸間那枚青玉墜，對着門叩了三下。玉墜敲在磚面上，發出三聲清響：“叮——叮——叮——”
在寂靜的院子裡格外醒耳。
響罷，她又磕了三個頭，這才把酒緩緩灑在門前。
溫意存以為禮數盡了，正要上前攙扶，卻見溫香玉仍跪在原地不動，嘴裡喃喃道：“跨不過第三道，便算不得回家。”
良久，溫香玉終于起身。她點了三炷香，對着家門的方向拜了又拜，最後穩穩插進門前老樹根旁的泥土裡。把這些都做完，她才長長舒了口氣，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
許是跪了太久，起身又太快，這會兒溫香玉有些花眼，隻能扶着門框緩緩勁兒。
溫意存心裡頭有些擔憂，溫香玉瞧出來了，怕她繼續胡想下去，便一邊伸手摸着門上那些舊刻痕，一邊故作輕松地開玩笑，試圖讓溫意存知道自己并無大礙。
“小時候，阿爸每次回家，媽媽都會早早地迎到門外，逮着他用金銀紙焚一遍，說這樣魂才能追的上。”
溫香玉晃了晃手腕，翡翠镯子叮叮作響，“我每次都要在走最後一道門時，拿那個鐵盆敲敲，當做叩玉振聲。”
她笑着解釋，準備跨過門檻，卻不小心踉跄了下，整個人差點往前跌去，幸好溫意存及時扶住。
“真是老了。”溫香玉自嘲着，“竟然跨個門檻都費勁。”
她牽着溫意存緩步走着，目光細細撫過院裡的每一處。
一切都還是老樣子，隻是更舊了，就像她自己，老了!
這些年越發愛念叨往事，她正準備跟外孫女念叨念叨從前住在這裡的日子，腳步卻忽地停住了。
她松開溫意存的手，自己一個人呆呆地向前走去。
此刻，溫香玉的眼前，後院那株枯死的紫藤下，斜斜漏進一束天光。
光暈裡，溫硯莊梳着記憶中的圓髻，穿着她最熟悉的那身衣裳，站在她的面前。
這是——她的媽媽！
她以為是自己老眼昏花了，趕緊用力擦了擦眼睛——母親沒有消失，還在眼前!
溫香玉的情緒一下子激動起來。
阿媽!
是阿媽!
不會認錯的，不會認錯的，哪怕隻是一個背影，也不會認錯的！
溫香玉忍不住掐自己掌心。
疼，是疼的！
所以這不是夢!
真的不是夢！
她踉踉跄跄地往前跑，像個剛學會走路的孩子，急切地想撲進媽媽懷裡。
可就在觸到母親的那一刻，那個身影的一部分突然散開，流動的液體一般融進她的身體裡。
溫香玉愣在原地，低頭看着自己的手，又擡頭。
這是怎麼回事?
母親是虛幻的?
一切隻是幻象？
溫香玉慌忙退後幾步，“母親”的身影又漸漸凝實清晰起來，恢複成她最熟悉的模樣。
溫香玉眸色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