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還是假的。
她看着那個背影，淚水止不住流了下來，可沒一會兒，哭着哭着，突然又笑了。
她安慰自己——
假的，也沒關系。
至少，還能見一見她。
隻要還能再見，假的，也是真的。
眼淚順着皺紋往下淌，溫香玉伸出手，卻沒再觸碰，隻是一遍一遍描摹着眼前人的輪廓。
她别無所求，隻想再好好看媽媽一回，就像小時候一樣。
那時她躲在母親後頭，隻會抱怨母親不肯回頭看自己一眼。如今，卻渴望這樣看母親的日子能多一點，再多一點。
她虛虛地勾畫那道側影，劃過眉眼時，一旁的磚隙突然滲出水珠，順着老牆蜿蜒而下，不偏不倚懸在幻影的眼角處，看着就好像是那個母親的幻影流下來的。
溫香玉忍不住伸手去擦。可惜，這淚水擦不幹，隻能等它自己一點點落下。
距離1937年，已經過去九十多年了。一切早就不是當年的模樣，可溫香玉卻覺得，自己似乎又聞見了媽媽身上的味道。
那是她追尋了很多很多年的、隻屬于阿媽的味道。
此刻，那抹熟悉的氣息裹着塵埃，散作滿院遊絲，萦繞在她身邊。
在生命走到盡頭之前。
她想，再多看看她的媽媽。
“啊！！小香芋！！”
一片枯藤瓣應聲而落。
熟悉的童聲突然在她耳邊響起，就像很多年前的那個早晨，一個沾着泥點的身影把她叫醒。
溫香玉猛地轉過頭，不用想就知道來人是誰——除了他，這世上不會再有人這樣會喊自己了。
還沒等她看清，玉樹已經一頭紮進了她懷裡。
在那一瞬間，溫香玉嗅到了泥土蘇醒的氣息。
那是一種，和阿媽完全不一樣的氣息。
懷中人的依舊沒有溫度，但面容卻比記憶裡更鮮活。
“哎喲喂，我的小香芋啊！我快要想死你啦！”玉樹還是老樣子，咋咋呼呼的，用最誇張地語氣說着最真誠的話。
“好久不見！玉樹！”溫香玉聽到這聲音，鼻子突然有點發酸。
“呀！小香芋！你終于變成小老太太啦？”玉樹圍着她轉了一圈，又笑嘻嘻地說，“嘿嘿，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我怎麼認出來的？我偷偷告訴你哦，你變成啥樣我都能認出來！”
溫香玉擡手撫了撫眼角的細紋，不好意思的說道：“我都老得不成樣子了，你還是這麼年輕。”
她看着眼前活蹦亂跳的老朋友，心頭百感交集。這個永遠長不大的小男孩，在自己最孤單的時候出現，成為了她唯一的朋友。
十一歲，他消失的那麼突然，之後的幾十年裡，溫香玉常常想，大概要等到自己也變成一抔黃土的時候，才能再見到這個朋友了。
沒想到，他現在就站在這裡，站在自己的面前，鮮活如初。
真好！
溫香玉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輕輕化開了，恍惚間看見自己的影子變回了那個紮着羊角辮的小女孩。
“說什麼呢！”
玉樹突然拍手笑起來，亮晶晶的眼睛裡盛着的永遠都是滿當當的真心:“小香芋，你老了才好呢！老了就是要死了呀！我開心還來不及呢！等你死了埋進土裡，咱們又能一塊兒玩啦，到時候咱們永遠都不分開！”
這話要是從别人嘴裡說出來，溫意存一定當即給他甩臉色。
可偏偏是從這泥娃娃嘴裡說出來的。
從他們的角度而言，這是事實，沒有惡意。
“是啊！到時候我們就永遠一起了”溫香玉應和着，“到時候，你記得來接我回去！”
“好！一言為定！”
一旁的玉滿此刻卻是出奇的安靜，看着自己的傻哥哥說着傻話，也不插嘴。
倒是玉樹，急不可耐地拉着溫香玉的手，邊說邊把她往玉滿跟前拉，臉上喜滋滋的：“香芋你快來瞧瞧，這是我妹妹!沒想到吧，我還多了個妹妹，她早就盼着能見見你啦。”
“胡說什麼！明明是你硬把我拽來的，我才沒..……”玉滿話還沒說完，嘴裡就被塞了一塊糖漾。
溫香玉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以前玉樹可喜歡吃這個了，我想你應該也會愛吃的吧。”
玉滿一下子噎住了話頭，愣了愣神說道：“謝謝。”
溫香玉越看玉滿越覺得可愛，忍不住誇贊道：“哎呀，小娃娃生的真俊俏！呐，這兒還有好多好吃的呢。”
說着，她便從袋子裡一樣一樣地往外拿，“這是桂花酥，這是澤子豆腐，你快拿着呀，可好吃了呢。今天是中秋，你們千萬記得要好好過！”
像是想起了什麼，溫香玉再次轉頭，看着院子裡的那個身影。
“媽，中秋快樂！”
“香芋！”玉樹忽地走到她身旁，臉上又恢複了平日裡的鄭重，“這個給你！”
他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金銀紙取出，跟捧着什麼寶貝一樣，雙手穩穩托着，絲毫不敢彎折一下。
“你要記得，把這個燒完再走哦！”玉樹睜着雙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溫香玉。
“千萬不要忘了喊他們的名字啊！這樣！他們在黃泉之上，才不會再迷了路。”
溫香玉接過那張金銀紙，指尖觸到的瞬間，無數記憶碎片潮水般湧過來，挾帶着着各種酸甜苦楚的情緒，在她心口翻攪出陣陣鈍痛。
有屬于她自己的，也有屬于别人的。
淚水一點一滴落下，打在了黃紙上。
原本捆着的紅紙自動解開，被淚水沾濕的地方慢慢燃燒起來。
有風從門外吹進來，那些沾過眼淚的紙張燒得越來越旺，像竈膛裡未燃盡的麥稭皮，亮一陣暗一陣。
“金銀銅，樹銀中，苦木修行勤為公，筆中墨化字，萬嘉和，小玉記。”
在溫香玉一遍遍的念誦聲裡，燒透的紙灰打着旋往屋頂飄，恍若逆向的黑雪，把未盡的對話都送回雲端。
“淚水也能助燃嗎？”
溫意存看着地上的火星，自言自語。
“淚水不行，但親人的思念能。”
玉滿突然回答道，全然從沒有前那副張揚的模樣。
這會兒，她和玉樹都異常安分地站在原地。
這對他們而言，似乎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溫香玉緊握着金銀紙，一直沒有放下。躍動的火光，沿着黃紙一路燃到頭。
火星子撲簌簌地蹦出來，觸碰到她的手指，卻沒有絲毫灼燒的痛感，反而有一股暖意，從指尖傳遍全身，好像有人在對着她的手心輕輕呵氣。
那金銀紙差不多燒沒了，漫天的火星灰屑卻還圍繞在溫香玉身旁，紛紛揚揚，把她籠罩起來。
就像一個擁抱。
一個遲到很久的……擁抱。
溫香玉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出來。
她手中的金銀紙已燃盡，火光徹底熄滅，但她感覺得到，那些留下的溫熱，永遠都在。
同時，她也無比強烈的意識到:從此以後，那些人和事，是真的再也見不到了。
“香芋，你别哭呀！”
玉樹見狀，急得不行，徑直朝着溫香玉沖了過去，小小的手盡可能地抱住她。
玉滿走到她們身邊，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最後卻沒有開口，隻在一旁靜靜站着。
等到溫香玉的情緒緩和了一些，才戳了戳玉樹的後背，把自己手中一直拿着的燈給了他。
玉樹立刻會意，轉身把燈塞進溫香玉手裡：“香芋！你不要傷心！這個給你！”
溫香玉接過燈，卻是一臉不解。
“這是萬嘉和給你的。”
“他讓我告訴你，如果太想念，就點上一盞燈，他們在那邊……能看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