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他真是這種人,那當初自己便不會與他有任何交集往來。
他問那人,這事兒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那人告訴他,大概是 5 年前,中秋之後的事兒了。
“他老婆才可憐!沒幾年也去世了,留下一個女兒,孤苦伶仃。”另一個人在旁邊補充道。
五年前,正是 1937 年。
隻是看着這個年份,趕屍人心裡就有了答案。
他見過萬嘉和說起妻子時的模樣,那眼神騙不了人的。
笑可以裝出來,愛卻做不得假。
那臭小子當初這麼着急回家,僅僅分别幾天,怎麼可能就一反常态做出抛棄妻女的混事兒來?
至于他為什麼不回家,趕屍人心下已經了然。
他比任何人都有話語權。
他生命中最後的時光都在上海和湖南之間往返,扛着一具具屍體,埋回十萬大山。
除了那一戰,似乎再沒有什麼能解釋的了。
說到這兒,他心中不禁泛起一陣酸澀,為萬嘉和,也為那個年代的很多很多人。
他從那兩個人那裡要來了萬嘉和的住址。
那會兒世道還亂着,他心裡放不下萬嘉和孤苦伶仃的女兒,想着先留下來照料這孩子,等局勢安穩了些,再回自己的老家。
沒想到,這一留,便是整整三年。
他是到了這裡才知道,香玉這丫頭從母親走後,就一直一個人生活。她舅舅想把她接過去,可她性子倔,死活不同意,還放話誰都别想打她老宅的主意。
她就這麼獨自撐過了一年。
如果他不來,也許她就一直這麼撐着。
他在附近租了個小房子安頓下來,一開始還試圖跟她提一提父親,沒想到,這丫頭對他提起自己父親這事,抵觸得很,連帶着把他也給轟了出去。他沒别的法子,隻能默默守着她。要是有人欺負香玉,他就在暗地裡教訓那些人。
那時候他年紀已經很大了,可畢竟趕了一輩子屍,身上那股子氣場,吓唬吓唬街頭小流氓,還是遊刃有餘的。
香玉這丫頭也是個心腸好的,日子久了,見他常常幫襯自己,心裡頭的防備逐漸放下,兩人也就熟絡起來。隻是,她父親依舊是個碰不得的禁忌,隻要一提,香玉立馬就發脾氣,一句話都不再說。他看在眼裡,便不再勉強,往後,一門心思對香玉好,翻着花樣給她做飯菜,還把她家裡那些破舊的物件,搗鼓成有趣的小玩意兒。
他能察覺到,香玉對他的感情在變,從一開始對一個老頭的憐憫,漸漸有了幾分對父親的依賴。
隻可惜,命運沒給萬嘉和的東西,同樣沒留給他。
他終究還是沒有看到香玉長大成人,風風光光地出嫁。
在這裡的第三個冬天,南方罕見地下起了大雪,雪花紛紛揚揚,沒完沒了。屋裡四處透着寒氣,冷得人骨頭都疼。他躺在床上,心裡莫名就有了一種預感,自己大限将至。于是,他把這輩子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錢,一股腦兒都交給了香玉。
他孤身一人來到這兒,無親無故,老家也沒什麼可牽挂的。從小跟着師父學趕屍手藝,靠這維持生計,卻也因此錯過了成家立業的好時機,一輩子沒娶媳婦,膝下無兒無女。
香玉的出現,讓他頭一回嘗到了家的滋味。
香玉把他當父親,他又何嘗不是把她當女兒來看?
他走的那天晚上,香玉給他送來了熱氣騰騰的飯菜。其實,他心裡有好多話想跟這丫頭說,想勸她别再記恨父親,想叮囑她往後一定要好好生活。
可是那天,他看見香玉急匆匆的,門後還站着一個年輕人。他認得,那是沈家的小兒子。
香玉滿臉笑意,眼神裡滿是藏不住的歡喜。他心裡一軟,實在舍不得因為這事兒,掃了香玉的興緻,便隻同她說道:“玩得開心。”
他在這裡待了三年,村裡的角角落落、大事小情,早摸得門兒清。他知道,沈家是靠得住的,這小兒子雖說平日裡看着嘻嘻哈哈、沒個正形,可骨子裡實誠得很。有這樣可靠的人陪着香玉,他打心底為她高興。
他沒什麼放不下的了,走的很圓滿。
他死後,後事全是香玉一個人操辦的。
本應是他照顧香玉長大,結果最後卻是香玉為他忙前忙後。
香玉看不到他,可他卻能看得到香玉,這丫頭為這兒難過了好久好久,幸好有那個沈家兒子陪着。
但他心裡,還是覺得對不住這丫頭。
趕屍人聲音帶着幾分哽咽:“我一開始還滿心盼着你能活着回來。可日子一天天過去,沒了指望,我就隻能給你燒紙了。怪我,不像女兒家心思細膩,當時也不懂這些講究,燒紙的時候,就大緻念叨了句‘懷魯鎮,歸霞村的萬嘉和’。現在我才知道,還得把門牌号、街道名啥的都說全乎。我對不住你啊!”
萬嘉和聽着他的話,回想起了一路上聽到的那些若有似無的聲音。
他以為沒人給他燒紙,以為那些殘存的對于懷魯鎮的記憶,都來源于生前的執念。
此刻他才明白,原來那不是什麼幻聽,是有人還記着自己。
那些缥缈的聲音,都是他在喚着自己回家!
“我這人最不喜歡欠别人的情,當初那傻大個請我吃了頓飯,我心裡就一直記挂着,總想着得還他點啥。要不然,心裡頭堵得慌。後來,我找到了阿香,當時就想着,一定要把他女兒照顧好,看着她有個好歸宿,也算是把這份人情還清了。到時候在九泉之下見面,我還能跟他好好吹噓吹噓。”
說到這兒,趕屍人的笑容中多了幾分無奈,目光重新落在萬嘉和身上:“結果,人算不如天算呐,到最後我自己反倒要靠那丫頭給我收屍。這下可好,我又欠了這丫頭一筆大恩情。”
趕屍人半開玩笑地伸出手指了指萬嘉和:“我上輩子指定是做了啥對不起你父女倆的缺德事兒,這輩子才會這般虧欠你們!”
“我這心裡頭啊,實在過意不去,就尋思着,必須得還她點什麼。我想來想去,我這個死了的糟老頭子,能還她什麼呢?最後,我想到了你。”
他的眼神變得認真起來,緊緊盯着萬嘉和,“我猜,阿香八成是聽了村裡那些個風言風語,心裡對你一直有芥蒂,之前連提都不讓我提。但我也知道,之所以這麼抵觸,那都是因為感情太深了。畢竟,隻有給予過厚重的期望,才會有如此深的失望啊。我活着的時候,沒那個能力解開這疙瘩,現在死了,怎麼着也得試一試,把這誤會給解開。所以,我來這兒,就是想最後再幹一次我這老本行,送一個人回家,完完整整、順順利利地回家!幫阿香,把這心裡的結給解開!”
萬嘉和看着眼前這個隻有一面之緣的舊友,明明有千言萬語,到最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果然,自己生前學了那麼多生意人的手段和本事,全都一文不值。
趕屍人見他這般模樣,笑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調侃道:“瞧瞧你這模樣,現在該知道我那時候心裡頭多不是滋味了吧!”
萬嘉和這會兒難受得幾乎無法自持。
趕屍人卻是收起了笑容,神情嚴肅:“你也别覺得過意不去!你的情,我已經還清了,這一次,我為的是阿香那丫頭。”
萬嘉和一開始堅決不同意換皮。
他并不想以别人的面貌見自己的女兒。
他想堂堂正正站在女兒的面前,告訴他們,自己回家了。
可是他身上已經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肉了。
他想起了小玉見到自己時的害怕,還有香玉提到父親時的疏離。
或許,女兒也不想見到真正的自己。
更何況,被大衣裹住的皮膚,被墨鏡遮擋的臉,這樣展現出來的面目,難道就是真正的自己嗎?
他很糾結。可換皮這事兒,讓他更煎熬。
這行為太聳人聽聞了,他隻在那些志怪奇談裡聽過,隻有那些邪魔外道才會用。雖然自己沒有高尚到哪裡去,可他畢竟有堅守的原則和底線,他實在難以跨過心中那道坎兒。
趕屍人瞧見他一臉猶豫,笑了笑:“萬小兄弟,你可曾想過,為何流煞與人不同?”
萬嘉和一怔,不解為何他會問這麼簡單的問題:“一個死了,一個還活着。”
趕屍人略有深意地笑笑:“這話隻對了一半。”
“最根本的區别還是在于——人有諸多顧慮。有時候糾結于是非曲直,有時候掙紮于錢财名利。為了這個,放棄那個;為了那個,又舍棄這個。既要,又要。總想着兩頭都顧,最終往往兩頭都空。甚至,還把自己最想要的東西,擱置到了最後。”
“流煞卻不同。它非人非獸,隻是一線魂,一縷念。活人有千般計較,可流煞隻有一樣執着。沒有那麼多綱常倫理的約束,也不懂世俗情義的糾葛,自然也就不會像人那樣優柔寡斷或者患得患失。它的存在,隻為那一念——你最真實、最渴望的一念。不管這念是善是惡,隻要這一念能滿足,什麼都可以作為代價,要報仇就豁出魂飛魄散,要守諾就等到海枯石爛。也隻有這一念滿足了,它才能消去,釋境也才能解開。”
“人因多欲而矛盾,流煞卻因單一執念而純粹。很多時候,流煞,比人更清楚,自己真正想要什麼。”
趕屍人轉過身來,意味深長地看着萬嘉和。
“你就沒有想過嗎?這世間萬千法門,為何在這釋境之中,偏偏就出現了換皮換命這樣的邪術?”
未等萬嘉和回應,他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們都别再自欺欺人了。這就是你和我的執念相互糾葛、共同幻化出來的。我們都沒察覺到,又或許早有察覺,隻是因為不想面對背後那些複雜的情感,害怕有些東西一旦揭開,會給我們帶來難以承受的沖擊。所以選擇佯裝不知,一味逃避。而釋境,卻将它們完完整整地映射了出來。 ”
趕屍人歎了口氣,神情變得有些凝重:“當年,你遭逢大難,被炸得粉身碎骨。意識快要消散的時候,除了想回家的強烈念頭之外,恐怕還有一個更為深切的盼頭。若我猜的沒錯,應該就是能完完整整、體體面面地回到家人身邊吧。你想讓她們知道,你還是那個可以依靠的父親和丈夫,而不是一具殘破不堪、看着讓人害怕的軀殼。”
“而我呢,進入這釋境,表面上是為了報答阿香的恩情,可實際上,又何嘗不是為了滿足自己心底的私欲呢。阿香是個好孩子,我一直盼着能真真正正地當一回她的父親,光明正大地回到她身邊,給她關心,護她周全,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任。”
“你求全屍還鄉,我貪天倫虛妄,正是因為我們各自有着執念,釋境才弄出了這麼個看起來離譜荒誕,卻又切中咱們内心需求的解決辦法。”
“萬小兄弟,這話雖然有點難說出口,但事實就是如此。你,還有我,都已經不是人了。”
“我們若是不圓上這一念,這釋境恐怕也難解!所以,直面自己吧!這就是你打心底渴望的,也是我心心念念所求的。”
趕屍人在一旁,拍了拍萬嘉和的肩膀:“趕緊換上吧!圓了這念,我也能了無牽挂,高高興興地上路回家!”
最後,萬嘉和套上了那層皮,看着趕屍人的身影在眼前漸漸消散,泣不成聲。
恍惚間,他似乎聽到了趕屍人說話的聲音:“能讓你回家,能做一次香玉的父親!我高興得很!咱們有緣再見!告辭!”。
像第一次告别一樣,趕屍人是笑着離開的。
萬嘉和顫着手,将那件一直穿在身上的軍大衣,蓋在了趕屍人消失的地方。
曾經有一個人告訴過他:把這件衣服,留給最需要的人。
他希望,這件衣服,能陪着趕屍人回家。
到一個新的去處,歸于它最早的來處。
征衣作伴好還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