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回轉過身,目光直直地落在萬嘉和臉上:“多謝你,還記着我的名字。”
萬嘉和站在那裡,雙手抱胸,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是溫香玉取的。”
他記得,十歲的溫香玉告訴他:“萬嘉和是個好名字,以後你就叫萬嘉和吧。”
萬回轉過頭,看向自己的女兒。
就在剛剛,他在漫天濃霧裡知曉了過往種種。
當他的孤魂在歸家路上徘徊時,活着的妻女也同樣囚于人情苦難中。
他行于無間,不得往生。她們在塵世的另一端,不得解脫。
逝者迷惘,生者煎熬。
命運,于生死之間同奏哀弦。
此刻,遲來的傷痛正一寸一寸地磨蝕他的身體,剜肉剔骨。
萬回的手臂僵在半空,想抱住女兒,卻又害怕被推開。不敢落下,不舍得收回,指節蜷了蜷,最終還是停在了原處。
“對不起!阿爸,對不起你!”
溫香玉的眼神漸漸清明,像是從一場經年的長夢裡醒來。她看着那張熟悉的臉,擡起手,拭去他臉上的淚痕。
“你和我記憶裡阿爸的樣子,很像。”
***
兒時的溫香玉覺得,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莫過于——阿爸要出遠門了。
她對阿爸,其實談不上多在意。
在小香玉的生活裡,阿爸是一個隻有特定季節才會出現的存在,來去随緣,無關痛癢。更多時候,日子是她和媽媽兩個人的,阿爸的缺席反倒是常态。她對于父親這個男人的感情,與其說是血緣使然,倒不如說來源于母親對她的說教。
“阿香,你阿爸為了咱們能過得更好,在外面辛苦奔波,以後你可得好好孝順他。”
“阿香,要好好愛爸爸,他太不容易了。”
“阿香,你爸爸很愛你的,他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你要好好讀書報答他。”
……
在無數個父親缺席的日子裡,她似乎總在借母親的眼睛,認識父愛,定義父愛。
然後在這個過程中一點點催生出她自己的愛。
可能連溫香玉自己都沒覺察到,其實,她對這個父親本來是沒有愛的,隻是因為母親愛他,所以她才選擇把母親的感情,嫁接過來,轉化為自己對父親的依賴。
這樣長大的溫香玉從很小的時候就産生了一種錯覺:要讓媽媽開心,首先要讨好爸爸。
所以,每次父親回家,她都表現得比媽媽還要激動,陪父親聊天,和父親一起做各種事,隻為了能有更多的故事,講給母親聽,并以此證明她和父親相處得無比融洽,沒有讓母親失望。
她一次次用讨好父親的方式讨好母親。
當母親一遍遍用"你看,爸爸多愛你"來教育女兒時,女兒也學會用同樣的話術反哺母親:"你看,我多愛爸爸"。
兩個女人,就這樣相互哺育着。
溫香玉後來才意識到,自己對父親那份近乎執拗的在意,歸根結底,是源自母親對丈夫那濃烈的念想。
如果沒有媽媽,她對這個在自己成長中長年缺席的父親,并不會有多在意。
可這個設定是不可能的。
因為她的媽媽,很愛爸爸。
每次阿爸出遠門,媽媽就會難過。
媽媽一難過,她也開心不起來。
香玉很多時候都不明白,明明離阿爸歸家的日子還有很久,為什麼阿媽總是早早就開始在門外等候。阿媽幾乎每天都要看一次山的那邊,有時候是晌午,有時候是傍晚。媽媽看外頭的時候,像被什麼東西勾走了魂,聽不見别人叫她,也看不見身邊還有人。
媽媽的時間,是以父親的歸來和離去為刻度的。
而每一次,香玉都站在媽媽的時間之外。
後來,隻要媽媽看向遠處,香玉都會開始恐懼,失落。在那短短的瞬間裡,她覺得媽媽抛棄了自己,抛棄了她們相依為命的生活。
伴随着這種恐懼而至的,是另一種更為瘋狂的念頭,她忍不住想:會不會有那麼一天,阿爸再也不回來了。
她的阿媽,永遠等不到她的愛人了。
從那之後,每一次看着阿爸出遠門,高高的背影縮成遠方一個小小的黑點,溫香玉的心裡都在想:這會不會是最後一次見阿爸?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總會沒來由的恐慌,也常常因為這種過分的想法陷入強烈的自我譴責裡。她曾試圖通過把這種想法告訴母親,從而緩解自己的焦慮。但是,母親聽完後,把她罵了一頓,整整三天沒再理她。
農村裡向來講究避谶,最忌諱說那些不吉利的話。
她的媽媽是天底下最好的媽媽,但她的媽媽,也隻是歸霞村一個普通的婦女。
所以,這種話在媽媽面前是講不得的。
但香玉太痛苦了,本能想要向媽媽求助,沒有留心便說了出來,緊接着,便受到了懲罰。
那是記憶裡,母親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如此暴力地對待她。
這成為了溫香玉童年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
從那以後,她再也不敢同任何人說起自己内心的想法。
可情緒這東西,卻并不會因為視而不見,刻意壓制就此偃旗息鼓。
相反,它們在沉默中瘋長。
那些與阿爸相處的日子,一笑一颦、一飯一蔬,于她而言,都成了眼前男人生命表盤上逆向的指針。
滴答滴答,倒計着今生父女間淺薄的緣分。
此刻所有的鮮活都被鍍上了一層悲觀的預設。
阿爸此刻在對她笑,但或許下一秒他就不見了
阿爸在廚房給她做菜,但或許是這輩子最後一次為她做。
阿爸這一次出門,就再也回不來了。
……
小香玉俯瞰着與阿爸的點滴過往,每一個瞬間都被恐懼的陰影拉長,扭曲成可能是終章的模樣
阿爸生命的進程在她的心中提前步入緬懷的軌道。
此刻與未來的界限消失——
在還未真正失去他前,她就已經失去過他千萬次。
于是,幼年溫香玉的世界被揉成了一團亂麻,所有都是矛盾的,對當下的貪戀與不舍,對未來的恐懼與惶惑……一同攪渾在苦水之中,并在很多年之後,依然如影随形。
她實在太害怕了,所以每次都忍不住像個小尾巴一樣緊緊跟着阿爸,粘着阿爸。
在阿爸還在身邊的日子,一次次要求阿爸重複對自己的承諾,一遍遍确認阿爸對自己的愛。
在她的世界裡,隻要許下了承諾,她和阿爸之間的緣分和羁絆就不會無緣無故的消失。
阿爸就一定能回家。
每一次她都這樣想,每一次阿爸都平安回了家。
漸漸地,她在心底滋生出一種荒誕的信念:隻要自己以最悲觀的心态去想象未來,提前在腦海裡預演那些可能降臨的厄運,不幸就不會到來。
為什麼人總是愛在倒黴的時候唏噓世事無常?不就是現實裡總是發生不可預測的事情,打亂了原本的計劃,讓一切偏離預想的軌道嗎?
那麼,如果她把所有可能出現的糟糕情況都羅列一遍,事情是不是就會朝着另一個她從未預料過的積極方向發展呢?
阿爸最後一次離開時,溫香玉心裡也這樣想。
她悄悄對那個叫做“命運”的東西說:“這些結局我都已經想過一遍了,不算什麼變化,你不許再發生了。”
她如釋重負地等待着。
可是這一次阿爸真的沒有再回來。
溫香玉其實想過,他是不是死了。
但每一次想到這裡,她的内心都會陷入一個怪圈,不斷懷疑,是不是真的同阿媽他們說的那樣,沒有避谶,所以過去自己那些太過慘烈,太過頻繁的設想,都成了真。
又或者是因為從前别人祝福她時,總說 “如願以償”,結果某一次她剛好在設想不好的結局,一切都應驗在了阿爸身上。
溫香玉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勇氣直面這樣的真相,于是情願讓無端的揣測與恨意将自己填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