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香!怎麼了!”
這時的溫硯莊已經身懷六甲,孕肚較之前更為突出,行動間也多了幾分遲緩。她努力克服着身體的不便,彎下腰,伸手拉過女兒,關切着她的動靜。
“為什麼爸爸還沒回來?他答應過我的,要給我買城裡的那種洋娃娃,有金色的頭發,還有好看的大眼睛!”香玉盯着地面,手不自覺握成拳,腳下的小石子被她踢得來回滾動。
阿爸芒種那天出門,到現在已經過去快整整三個月了,一點消息都沒有,先前從來沒有哪一次這樣過。
阿爸一定是後悔了,不想給她買洋娃娃,所以一直不肯回來!阿爸是個大騙子!
她越想越氣,本想發脾氣,可轉身看見母親大着肚子的模樣,又不忍心,隻能生生憋了回去。
可此時的溫香玉到底還是個孩子,抑制不住的内心沖動,眼眶泛紅,小心試探着母親:“媽,阿爸是不是不要我們了!”
“當然不會了!怎麼可能呢!阿爸最愛阿香了!他不是還要給你回家做好吃的菜嗎!他隻是忙!” 溫硯莊一聽,也不管自己的身子,忙蹲到女兒面前解釋。
她伸出手捋了捋溫香玉額前的亂發,眼神堅定溫柔,試圖用這樣的方式讓女兒安心。
溫香玉聽了母親的話,卻并沒有因此平靜下來,眼淚一個勁兒往外冒,使勁想往回憋可就是控制不住,說話也因哽咽結結巴巴的:“可是李二胖就是這麼說的,他爸爸走之前也說要給他帶好好多好吃的,後來再也沒回來。他說他爸爸不要他媽媽了,爸爸也不要我們了!”
說着,溫香玉再也憋不住,哭了起來。
溫硯莊趕忙把女兒摟入懷中,下巴輕輕抵在女兒的頭頂,拍着背,輕輕搖晃着身體。像唱着催眠的歌謠,聲音帶着顫抖,一遍又一遍的重複着:“不會的,不會的!二胖他爸爸是被拉去當壯丁了,不是不要他們了,你阿爸也絕對不會丢下我們的。”
到最後已經分不清,到底是在哄女兒,還是哄自己。
兩個星期後,溫香玉收到了一個布娃娃。
“阿香,這是你阿爸托人帶回來的!沒有金色頭發的了,所以你阿爸隻能買一個黑色頭發的給你。開不開心呀?”溫硯莊還是從前溫溫柔柔的模樣,笑着對女兒解釋道。
溫香玉接過布娃娃,手指輕輕摩挲着娃娃身上那些細密且略顯粗糙的針線痕迹。
她擡頭,對上了母親的眼睛。
雙目深陷在眼窩之中,周圍是一圈烏青,上面紅血絲盤根錯節地爬滿眼白,曆曆可見。
溫香玉緊抿着唇,沒有說話。
她其實早就知道了,這個娃娃根本不是阿爸帶回來的,分明就是溫香玉自己親手縫起來的。每天晚上等自己睡覺之後,她就到外邊去,頂着一盞破油燈,一針一針地縫。
她以為自己年紀小、貪睡,什麼都不知道,可是自己比誰都看得真切。
溫香玉看着母親期待的眼神,不想讓她失望。頓了頓,努力牽動嘴角,綻出一個笑來。
“謝謝!”
“謝什麼,這都是阿爸對你的愛呀!”溫硯莊溫柔地回應着,眼神裡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放松。
溫香玉沒有告訴母親,這句話是對她說的。
“謝謝你,阿媽。”
謝謝你,直到這個時候,還願意為自己造一個夢。
她笑着看向母親,愛意流轉在眸色間,完完整整地倒映出溫硯莊的模樣。柔和的輪廓在燭光下一片朦胧,隐隐約約。
與此同時,在某個母親看不到的角落裡,懵懂的恨意也生出了自己的棱角,直直刺入對某個男人破碎而斷續的記憶裡,真真切切。
少女的眼神黑白分明,就像愛與恨彼此對立。
“你知道嗎?是我親眼看着妹妹走的。”
一片黑暗,溫意存不知自己到了何處。一個聲音在耳邊清晰地響起,把她從恍惚的狀态中拉扯出來。
此時,溫香玉正坐在她的面前,直愣愣地凝視着她,卻又透着一種難以言喻的空茫。
溫意存對她而言,似乎不過是一場自我對望中的偶然投影。周圍的一切淪為了虛幻的背景,隻有溫香玉自己,在這場 “對視” 裡逐漸清晰。
溫意存看見,外婆的眼睛裡,有殘缺的稚氣,有倔強的疏離,似乎還有幾分無妄的期許。隻不過,往事泯滅留下種種傷痕,唯獨不見淚水的印記。
她的嘴唇輕抿,稍作停頓後,緩緩啟齒,一字一句。
“我記得那是個淩晨……”
妹妹是在一個淩晨出生的。
她從前沒有朋友,除了姆媽給她的布娃娃,從來都是一個人。但是有了妹妹之後,一切都不一樣了。
她再也不是一個人了。
她喜歡妹妹,妹妹像是一個軟軟的布娃娃,身上香香的,皺巴巴的皮膚軟軟的。自從妹妹出生後,她就不跟布娃娃玩了,布娃娃沒有妹妹香,布娃娃也沒法回應她。所以,她整天隻纏着妹妹。
溫香玉想要把自己所有的東西都給她,像媽媽愛自己那樣,把愛留給妹妹。
她都想好了,以後要教妹妹讀書,寫字。她要教她很多很多的東西,讓妹妹變成一個很厲害很厲害的女孩子。這樣她們就可以一起,保護媽媽,保護這個家。
她像對待布娃娃一樣,把妹妹小心捧在手心裡。
她喜歡妹妹,妹妹什麼都好,就是愛哭。從早到晚地哭,不論她用什麼辦法,都止不住,母親似乎也沒有辦法。
妹妹生下來後,母親就變得非常奇怪。她總是去外面,明明自己身子非常虛弱,還是到處往外跑。
溫香玉隐隐聽見過幾回母親同别人的談話,似乎是在說妹妹。溫香玉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母親,她整個人幾乎跪在地上哀求着她們。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為什麼沒有奶!小玉快要餓死了!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辦了。”
屋内,妹妹一直哭。
屋外,母親也一直哭。
妹妹的哭喊聲和母親的哀求聲像她經常做的米糊一樣,在煮沸的大竈裡,咕噜咕噜地翻滾着,連着九月的風一次又一次熨燙着溫香玉。
她第一次感受到,這個家原來可以這麼冷,又可以這麼熱。
那天也是個淩晨,像妹妹出生時候一樣。母親着急忙慌出門,讓她好好照看妹妹。
母親說,她很快就會回來的。
可是妹妹一直哭,一直哭。自己給她喝水,妹妹不肯吃,給她吃迷糊,又全部吐出來。
她急地想哭。
可是母親還沒回來。
她沒辦法,隻能去找舅母靜姨。她記得,靜姨好像也有一個小寶寶,她想求她給妹妹喂一點奶。溫香玉學着母親的樣子,抱着妹妹不斷在門外敲門。
她聽見,屋裡傳來吵鬧聲:“真是好笑,溫硯莊憑什麼要來我的奶水啊!我也就這麼一點點,阿寶還不夠喝呢!給了她家,我們怎麼辦!溫家父母把所有房子家當都留給了她,她不是有錢嘛!讓她自己去買啊!我就看不過她平時高高在上的樣子,就她最金貴了!”
門始終沒有開。
她哭着把妹妹抱回家,想不通媽媽為什麼還不回家。她又學着村裡婆婆的樣子,跪在地上求後土娘娘,保佑妹妹不要再哭了。
後來,妹妹真的不哭了。
她變得很乖很乖,就像媽媽給她的那個布娃娃一樣。妹妹的身體也一點點變涼,真的就和那個布娃娃一模一樣了。
終于,母親也回來了,可全身都濕透了。她想抱抱母親,可是發現母親竟然比妹妹還要冷。
她擦了擦臉上早已凍結的淚水:“媽媽,對不起。”
母親朝她走過來,燈火映照出的光亮一點點消失在母親的眸子裡。
“不是你的錯,沒事的沒事的。”母親機械地說着,走向了妹妹,像哄睡覺一樣把她抱起來,溫香玉也忍不住上去抱着母親。
一個擁抱交疊着一個擁抱,彼此傳遞的卻并非暖意,而是一顆比一顆還要寒涼的心。
母親就這樣,一手抱着她,一手抱着妹妹,不斷說着“沒事的,沒事的”。
直到天光大亮,直到太陽高照,直到暮色西沉。
她寸步不離的守在母親身邊,害怕母親丢下她。可是太久了,實在是太久了,她忍不住睡了過去。
等她再次醒來,母親已經不見了。
妹妹也再也沒有回來。
“我常常聽别人說,後山那邊總是有哭聲。後來我知道,那天下午,阿媽帶着妹妹去的就是後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