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亭遙見狀朗聲大笑,清越的笑聲在庭院回蕩。宋衿也毫不留情地嘲笑好友的狼狽相,不顧形象的哈哈大笑。沈晏喬粉面含嗔,索性胡亂抓起雪團朝二人猛擲。歡笑聲、驚叫聲此起彼伏,幾乎要掀翻書院的屋頂。
這般熱鬧終是将沈宥清引了出來。他緩步踱至前院,見此情景,唇角微不可察地揚起。元澈本欲加入戰局,瞥見沈宥清的身影又收住腳步,踱到他身旁揶揄道:“什麼風把您這尊大佛吹來了?”
“你怎不去同樂?”沈宥青淡然反問。
元澈挑眉,“這話該我問你才是。再不去看着點,令妹怕是要被人拐跑了。”
“她自有主張。”沈宥清語氣平靜。
元澈内心冷笑,這塊千年寒冰當真無趣得緊。
雪勢漸猖。作柳絮大小的雪片,紛紛揚揚地自鉛灰色天幕傾瀉而下。風裹挾着雪沫在院牆間流竄,發出嗚嗚的嗚咽,将枯枝上堆積的雪末一次次掀向空中,又任其如碎玉般灑落。
琴娘見這光景恐孩童們着了寒氣,好說歹說才勸得他們回屋。這場雪仗終是散了。
衆人皆覺寒意侵肌,各自回房更衣。
書院斑駁的粉牆已完全被雪覆蓋,風卷着雪粒鑽進窗縫,在案幾上積起薄薄一層銀霜。
沈晏喬先前置辦的那幾件狐裘大氅此刻也派上了用場。她裹緊氅衣立在檐下,望着漫天飛雪出神,已多年未見這般浩大的雪勢了。
忽然,一抹孤影闖入視線。時亭遙不知何時換了墨色氅衣獨自折返,此刻正靜默地倚着朱漆廊柱。紛揚的雪幕中,少年挺拔的身姿像是被天地間蒼茫的白生生削薄了幾分,素日裡那份灑脫不羁凝成了孤寂。
沈晏喬心頭一緊,顧不得細想便奔入雪中。待至廊下,卻又躊躇起來,最終隻是默然上前,與他隔着一掌的距離并肩而立。雪落滿庭的聲響裡,兩道身影在廊柱旁投下交疊的淡影,像兩柄同時入鞘的劍。
“師父是在這樣的雪天撿到我的。”時亭遙忽道,聲若遊絲,幾欲散入風雪,“長大後才知道,那年嚴冬饑寒交迫,他途經的村落十室九空。唯獨在一戶人家裡...”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發現一對夫妻相擁而殁,他們懷中嬰兒裹盡了衣物...活了下來。”
沈晏喬未語。倏然傾身,将面頰埋入他頸窩,帶着體溫的指尖輕觸在他後背,呵出的白氣拂過他耳畔,輕聲道:“往前看,總會好的。”
時亭遙渾身一僵,懸在半空的手終是小心翼翼地落在她的背上。
這話也是沈晏喬說給她自己聽的,當年冬天她與母親初到清河縣,時隔多年又是一年大雪紛飛,可今日這場大雪是她見過最漂亮的雪。
大雪斷斷續續飄了幾日,覃老夫子的身子骨越發不濟。沈晏喬憂心老人家的風寒,連日來頻頻出入覃夫子的屋子,不是送熱湯,就是添炭火。
誰知一來二去,覃夫子尚未見好,她倒先染了風寒。生怕傳染給老夫子,這才不敢再去。覃衡為此數落了她好些天,逢人便說。沈晏喬自覺行事愚蠢,于是閉門不出,安心養病。
這日天光初晴,沈晏喬的風寒略有好轉,剛踏出房門,便有學童來報說有人尋。行至院口,竟是賀聿。不過幾日未見,這少年眉宇間竟添了幾分滄桑,瞧着倒是成熟了許多。
将人引入屋内,又遣學童去喚時亭遙與元澈。四人圍坐,賀聿神色凝重,緩緩道出這些時日外面發生的事。
原來那日賀聿酒醒之後,看到了沈晏喬留的字條,當即帶人将糧鋪老闆擒來。嚴刑拷問之下,那老闆終于供認不諱,承認那對母子的慘狀正是他的手筆。賀聿震怒,将參與此事的人一個不落全都揪了出來,打斷雙腿扔在街頭,隻留了他們一條性命。
此外,賀聿的父親賀霄與平陽郡守林貞竟主動投案自首,供認因一己私欲拐賣良家女子至青樓的罪行。然而沈晏喬聽聞此事,心中卻隐隐不安。這供詞背後,恐怕另有隐情。
“李大人傳來的密信中提到,鶴都青樓确實收容過被拐女子,但數量遠遠對不上。”元澈眉頭緊鎖,“還有大批女子至今下落不明。”
賀聿聞言垂首,沉默不語。
時亭遙道:“賀霄和林貞怕是活不長了?”
沈晏喬眉心微蹙,這種明知真相卻難訴于口的憋悶感,宛若重石壓在心頭。元澈突然拍案而起,眼中閃過決然之色:“我敢斷言,幕後黑手必是顧維延無疑!”
他頓了頓,語氣轉為沉重:“但我必須啟程回鶴都了。”原本早該動身,卻被這場大雪耽擱至今。
看來,終究到了該分别的時候。元澈暗自期待着挽留之詞,屋内卻陷入一片靜默。
沈晏喬忽想起宋衿歸家之事尚未了結,開口道:“殿下回都後,煩請差人送來能佐證身份的信物,好送宋樂安返鄉。”元澈聽罷心中一澀,隻覺此人當真薄情。
他轉眸望向時亭遙,眼中帶着幾分期許,“青衍也無話對我說?”
時亭遙沉吟片刻,鄭重道:“一路順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