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晏喬素非貪眠之人,然此番身心俱疲,竟昏昏然酣睡至天光大亮。
冷雨淅瀝而下,樹葉随風婆娑。屋檐角下的風鈴輕輕搖動着,叮叮鈴鈴地響。沈晏喬坐在窗邊,單隻手撐着下巴,胳膊杵在書案上,看着窗外發呆。
沈晏喬素來對下雨天情有獨鐘,但今天這場雨下得不合時宜,讓她本就郁悶的心情如同被烏雲籠罩般,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記得那孩子攥着半塊硬餅,眼睛卻亮得驚人,像極了她當初剛撿到言朔時的樣子。她心底還記挂着那日的婦人,也不知這樣雨簾如幕的天氣裡,一個半殘的中年婦人和一個年幼的小孩要在污穢陋巷如何度過,想到此處,沈晏喬的心揪了起來。
那個孩子用破舊衣衫裹着單薄身軀,渾似泥潭裡滾過的狸奴,渾身黯淡,唯一雙眼睛有亮色。這讓她又憶起當年撿到言朔時,那孩子眼底也凝着股倔強的光。
她垂眸望着雨滴落地轉瞬即逝的漣漪,暗忖待老夫子病愈,定要為他們尋個遮風擋雨的所在。
過了許久,雨勢漸收,細密的雨絲如牛毛般紛紛揚揚,她執一柄桐油紙傘往前院去。
天潮潮,地濕濕。時亭遙正在院中授劍。但見他折枝為劍,忽而淩空躍起,枝梢挑破雨簾,“上挑時腕要活,刺出時腰要沉。”他餘光瞥到了沈晏喬的身影,他把枝條抛給言朔,又順手撩起立樹幹旁的劍。
但見他拿起劍後,全然沒了平日裡那副閑散不羁的模樣,整個人眉宇間的都帶着盛氣。動作行雲流水,每一次揮劍都帶起呼呼風聲,劍鋒過處,殘雨化作銀珠四濺。
刀光劍影之間,肆意灑脫,盡顯少年意氣。沈晏喬執傘的手不自覺收緊,眼裡有一分驚豔,更多的是藏不住的羨慕。
她心中蓦然一動,這少年年紀輕輕,為何竟有如此了得的武藝,又為何形單影隻地漂泊在這紛亂的江湖之中。
言朔無意回眸與沈晏喬視線相撞,唇角綻開灼灼笑意。他心中對她阿姐的萬般感激之情,已無需多言。他暗自立誓,定要刻苦習武,絕不能辜負阿姐對自己的良苦用心和期望。
就在這時,一陣突兀的敲門聲陡然響起。沈晏喬走去開門,傘遮住了她的上半張臉,擋住了她的視線。
她将傘微微擡起,露出整張面容,定睛一看,隻見門外站着的,竟是那日飛揚跋扈的大少爺。
賀聿見到她的一瞬間,感覺自己的心髒不自覺顫了一下。縱然眼前的人長得漂亮,可她這眼神太冷,仿佛下一刻就會說出讓他無地自容的話。
沈晏喬神色沉靜地看着他,仿佛早就預料到他會前來。賀聿臉上已經沒了高高在上的傲慢神氣,錦衣綢緞,身姿挺拔,倒還像個富家子弟。
賀聿神色間還有些不自然,他微微拱手,說道:“當日聽姑娘一番話,如醍醐灌頂,受益頗深。這次我是特地來當面感激你的。”
沈晏喬心中清楚,賀家可能涉及綁架婦女的惡行,他并不想和他有過多的交集。但當下的局勢,她也深知自己需要賀聿的協助。這麼想着,她眼眸微微一閃,側身讓他進了門。
時亭遙斜倚在樹幹上,手指摩挲着一根樹枝。
适才這二人在門口寒暄之際,言朔已經将此人之前的所作所為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再加上沈晏喬之前在山林中的講述,已然将事情的來龍去脈了解得差不多了。
立于時亭遙身側的言朔,冷眼睨着賀聿,眉宇間盡是毫不掩飾的嫌惡。隻是想到此人曾為老夫子送藥的情分,才強壓下心頭不豫,抿唇不語。
賀聿目光在二人之間轉了個來回,眼底閃過一絲詫異,“不知這位公子是?”
沈晏喬覺得他無需知曉,她心裡想什麼便說什麼了,“你不需要知道。”
賀聿:“......”
沈晏喬與賀聿在石桌上相對而坐,沈晏喬道:“賀公子若有話,但說無妨。"
賀聿整了整衣袖,眉宇間凝着幾分鄭重:“那日聽姑娘一席話,方知此事确實有欠妥當。隻是家父...”他頓了頓,從袖中取出一卷地契推至石桌中央,“願以十倍市價購回此地,另在城南為書院另擇佳處,那裡臨水靠山,最宜講學。”
沈晏喬望着賀聿,賀聿所言确實是頗具誘惑,已經給足了情面。
奈何她清楚賀霄想要這塊地的目的不純,所以不能應允。
沈晏喬看得明白,賀聿的一雙隐藏着難以名狀的抑郁,他一切的玩世不恭,故作纨绔的派頭,都是為了掩飾和發洩。
可沈晏喬不理解他為何要壓抑,為何要順從。于是她擰着眉,質疑道:“你前些年都不曾聽令尊的話,如今卻如此言聽計從?到底是真心想聽令尊的話,還是懼怕他了?”
沈晏喬瞧着他這般妥協的模樣,不用多想,便知道賀霄定然是威脅了自己的兒子。
她的聲音陡然變低,音調卻升高了,目光直直地盯着賀聿,說道:“你就不好奇令尊究竟為何非要書院這塊地不可?你就不想知道令尊在背地裡到底做了些什麼事?”
她話鋒突然一轉,化作一聲冷笑,“還是說,賀公子其實心知肚明?”
賀聿隻覺一股寒意自脊背竄起,冷汗早已浸透衣衫。他雖與父親關系疏離,卻深知其秉性。
他不是不想知曉,而是不敢深究。他苦笑着望向沈晏喬,眼底盡是無可奈何。沈晏喬神色未變,語氣平靜卻堅定:“書院的地契不會易主。賀公子若有他策,盡管施為。”
長久的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賀聿終于開口,聲音微啞,“那日你說的話是真的嗎?”金榜題名,建功立業的期許,是否當真?
“真假與否,”沈晏喬眸光清亮,“不正在于你自己麼?”賀聿陷入更深的沉默。
“方才說要謝我?”沈晏喬視線忽然掠過他腰間鼓脹的荷包。
賀聿會意,解下錢袋置于桌上,告辭離開。
時亭遙身為習武之人,耳力過人,将他們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他雙臂環抱,指節無意識地摩挲着手中的枝條,目光懶散地掠過沈晏喬手中的銀囊,枝條在他指間斷成兩截,竟是沒想到她所謂的弄錢法子,竟是向那個男人伸手讨要。
沈晏喬掂了掂賀聿的錢袋,走到他跟前道:“現在有錢了,我們去找木匠吧。”
時亭遙不動聲色地從她手中抽走錢囊,指尖在布料上輕輕一撚,語氣平淡:“不必了。”
宋衿不願在沈晏喬家白吃白住,心中總惦記着要幫襯些活計。于是一早便起來,問琴娘尋些活計幹。
琴娘忙着要去林寡婦家與她一同趕制過冬的棉被,她交代宋衿去向沈宥青讨要藥方,幫老夫子熬藥。
宋衿找到沈宥青後,禮貌地開口,詢問藥方之事。沈宥青卻隻是冷眉冷眼地瞥了她兩眼,他話語簡潔,三兩句話就把事情交待清楚,而後便抿緊嘴唇,不再多說一個字。宋衿試圖多問幾句,可沈宥青隻是微微皺眉,惜字如金,那冷漠的态度讓宋衿感覺像撞在了一堵冰冷的牆上。